殿门大开，十数名掌灯宫娥鱼贯而入，分立两侧，将通明灯火引入殿内。霎时间，大殿被映照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当先一人，身着明黄凤穿牡丹云锦宫装，珠翠满鬟，雍容华贵得令人不敢逼视，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而沉重的威仪光晕。
她面容端庄秀丽，岁月沉淀下的风华更显内敛，目光沉静平和地扫过殿内每一寸角落，最终落在那满地的琼浆狼藉和殿中央僵立如木偶、面无人色的赵清韵身上。那目光，并无半分刻意凌厉，却带着洞悉万物的明澈与生杀予夺的天然重量，让赵清韵如同骤然跌入万年冰窟，无形的寒气瞬间刺穿骨髓，双腿一软，几乎要瘫跪下去。
——正是大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纳兰嘉悦。
皇后身后半步稍侧，立着一位身着茜红色繁复宫装的美艳妇人，云鬓堆叠如墨云，缀满流光溢彩的南珠金饰。她眉眼间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慵懒风情，目光流转间自带一股妖冶的风情，正是宠冠六宫多年的皇贵妃—同时也是二皇子秦王轩辕珩之母，西陵国和亲公主。再其后，四位姿容妍丽、各有千秋的妃嫔依次垂眸敛首而入，动作间谨守着分寸，不敢有丝毫僭越。
“臣妾\/臣女\/儿臣，恭迎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四妃娘娘金安！”
满殿之人瞬间从惊愕中回神，如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跪拜下去，惶恐敬畏的声音汇聚一处，响彻殿宇，震得檐角的宫灯穗子都仿佛在轻颤。
皇后在贴身内侍的稳稳搀扶下，步履沉稳地走向主位御座，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片刺目的狼藉：“平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鼓，既是安抚，也是令人心悸的压力。
众人战战兢兢起身，垂手侍立，偌大的殿宇内，只闻一片刻意压制的、几近消失的呼吸声。
赵清韵浑身筛糠般抖得更加剧烈，面如金纸，嘴唇剧烈嗫嚅着，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水焊死，所有辩解求救的言语都被堵死在胸腔，只能绝望地、眼睁睁看着那泼洒的琥珀色酒渍在光洁金砖上蜿蜒，以及那摔成齑粉的琉璃盏碎片——如同她此刻碎裂不堪的命运，都成了无声而刺眼的指控！
皇后缓缓落座，凤仪天成，视线终于精准地凝锁在下方抖如秋叶的身影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平宁郡主？”
仅仅一个称谓，赵清韵脑海中最后绷紧的弦彻底断裂，“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膝盖剧痛也毫无知觉。她声音尖利，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皇……皇后娘娘……臣女……臣女知错！求娘娘开恩……开恩啊！”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已攫取了她的全部心神。
皇后抬手，一个细微的动作便止住了她语不成句的哀求。目光微转，看向立于季墨身侧、小手仍下意识紧攥着季墨衣袖，小脸紧绷却强作镇定的四公主轩辕玥：“玥儿。”
轩辕玥一个激灵，立刻松开手上前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儿臣参见母后！”声音清亮，带着属于孩童的紧张，却也努力维持着皇家公主的仪态。
皇后的目光在孩子身上掠过时，柔和了一瞬，但开口询问依旧直接，仿佛刚才那震彻殿宇的尖叫怒骂早已了然于胸：“方才本宫与贵妃、四妃娘娘行至殿门处，便听闻殿内喧嚣鼎沸。玥儿，告诉母后，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话语无形中给了女儿在众人面前陈情、定性的权威。
轩辕玥年纪虽幼，心思却格外聪颖机敏，更兼对季墨满心维护。此刻得了母后问话，更是挺直了小腰板，声音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条理清晰地回道：
“回母后！是平宁郡主！她在宴席之上不顾皇家威仪，高声喧哗，出言不逊，恶意诋毁福安郡主季姐姐！她说季姐姐是……是乡野粗鄙的村女，咒季姐姐‘不知死活’、还说季姐姐……”小公主顿了顿，小脸气得通红，终究学不出那等污言秽语，只大声道，“用了极其难听的字眼羞辱季姐姐！
儿臣念在同席之谊好言相劝，她竟置若罔闻，毫不收敛！她……她还因恼羞成怒掀翻了酒杯，倾覆琼浆，污了父皇御赐的绒毯！搅扰了母后精心准备的金秋盛宴！”小姑娘条理分明，每一句指控都落在实处，最后一句更是点明要害。
她的话语字字如针，清晰锐利，精准地钉在赵清韵的心口要害之上，赵清韵听得如坠冰渊，最后一点侥幸的光也彻底熄灭，身体无法控制地瘫软下去，若非强撑着手臂，几乎要扑倒在地上。
皇后听完，面上依旧不见波澜，沉静如太液池深水。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再次缓缓扫过全场，那些先前与赵清韵眉来眼去暗中应和、或跟着起哄轻嗤的贵女命妇们，顿感芒刺在背，纷纷垂下头，恨不得将头颅埋进衣襟里，一个个面无人色，连大气也不敢喘。尤其是李雪。
她的目光最终在安静侍立、垂眸敛目的季墨身上停留了一瞬。季墨姿态恭谨，神色沉静如水，眉宇间不见半分受辱的委屈或愤怒，也未因公主的仗义执言而流露出丝毫得意之色，仿佛刚刚那场以她为名的风暴只是拂过潭面的微风，涟漪过后，深静如初。
皇后的视线旋即掠过席间几位神色各异、或皱眉或漠然的皇子王爷，最终落于主位御座之旁——那位手执白玉酒杯、面沉似水，眼神深处却蕴含着雷霆未发之怒的皇儿——瑞王轩辕璟身上。
轩辕璟察觉到母后的目光，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白玉酒杯，杯底与紫檀桌面发出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响，随即，他几不可察地、郑重地点了下头。
这无声的示意，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愤怒，且要求严惩。
而立于皇后身侧偏后的皇贵妃，以手中那柄巧夺天工的紫檀苏绣团扇，恰到好处地轻掩住姣好的唇瓣，美目流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看好戏般的兴味光芒。她唇角微微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依旧默不作声。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成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成了痛苦而小心翼翼的事情。千百道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于宝座之上那位掌握着绝对权柄的女子。
“哦？”皇后终于开口，那清冷的声线仿佛浸染了殿外太液池中秋夜寒凉的水汽，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直抵灵魂的冰冷质感，“本宫竟不知晓，这阖宫同庆、歌舞升平的中秋盛宴，几时成了可供市井泼妇撒野、任由粗言秽语污耳的……市井之地？”她微微侧首，声音依旧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志：“掌印女史。”
一位年约四十许、神情肃穆刻板、身着深蓝色缂丝宫装的女官闻声，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臣女在。”正是掌管宫规司法的掌印女官莫容。
“按我大商宫规，于皇家大宴之上，高声喧哗失仪、出口污秽无状、玷污御赐席面器皿、更兼顶撞公主、污蔑御封郡主者……该当如何处置？”皇后的问题，清晰地将赵清韵的罪责逐条列出。
掌印女史的声音平板沉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然而每一个字却都像是用冰锥刻在每个人的心头，清晰，冰冷，带着砭骨的寒意：
“启禀皇后娘娘。上述诸条，单列其一皆为大不敬之罪。如今数罪并犯，性质尤为恶劣！按《大商宫禁律典》，轻则，当庭掌嘴二十，褫夺郡主封号并一切品级赏赐，罚跪思过殿外阶前，直至子时宫禁宵鼓；重则——”她声音微顿，加重了语气，“杖责三十于内狱府监刑，黥面刺字，即刻押解出宫，永世不得再入宫闱半步，阖族连坐，亲眷降等罚俸三年！”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