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如墨如缎,层层裹覆了圣安小镇。喧嚣褪去,万物沉寂,唯有季宅檐下为不久前景况增添喜气的新挂红绸,仍在夜风中不知疲倦地轻舞,像暗影里跳动的心脏,不甘寂寞地昭示着曾经的生机。
庭院深深,季墨孑然独立,素色衣袂似被清冷的月色浸润,也染上了一层霜寒。她仰首,那轮皎洁圆月高悬中天,辉光清冽,穿透薄薄夜雾,将目光所能及的群山轮廓勾勒成墨色的剪影。
视线,已无形地越过这层层叠叠的山峦,投向遥远却清晰可见的府城方向。
圣安镇的根基已然稳固,这处耗费心血、从无到有的基业,如同新栽的小树,历经风雨,业已稳稳扎根,抽枝展叶。而府城那片更广阔的天地,那幅已在季墨心中描绘过无数遍的蓝图——以这座坚实根基为后盾的宏图,正等着她去亲手铺展、着色。
思绪收回,环顾这方小小的院落。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润着无数日夜的汗水,承载着族人渐渐安定的生活。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包裹着她,如温柔的暖流,拂过沉静的心湖,泛起层层叠叠的、带着满足与期许的涟漪。
“冬月。”她启唇轻唤,声音溶入月色,近乎呢喃,却清晰可闻。
身旁的身影几乎在她发声的同时便已应道:“姑娘?”冬月悄无声息地上前半步,像她最合拍的影子。
“明日一早,收拾行装。”季墨的目光依旧流连于院落深处,“给村里传信,让他们速来镇上集合。准备启程,回府城。”
“是!”冬月的应答清脆利落,带着一贯的干练,但仔细听,尾音里分明藏着一丝压不住的笑意。府城的繁华景象、季墨带领她们打拼出一片新天地的豪情,早已在这利落的姑娘心中燃起昂扬的火苗。
季墨最后望了一眼东厢房那扇窗。月光如水,泼洒在窗棂上,檐下那抹喜庆的红色绸缎在风中微微飘荡,在夜色中愈发醒目,似一个无声的标记,记录着这段小镇生活的温暖时刻。她凝望片刻,终是收回目光,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自己那更深处、更静谧的院落。
翌日清晨。
晨光熹微,驱散了最后一缕残夜。季宅的灶房里飘出米粥与咸菜的香气,平日里带着点喧嚣的早食,今日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蓄势待发的沉静。
饭至中途,季墨放下碗箸。环顾齐聚一堂的家人,父母、弟妹、大伯一家,还有旁边侍候的下人,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早饭过后,各自打点行装。收拾利落了,等村里人到齐,我们便启程,前往府城。”
没有多余的煽情,语气一如平日的干脆。但这句话本身,就足以点燃空气。兰儿的小脸瞬间亮了,眼中闪烁着对新地方的无限憧憬。
顷刻间,季宅再度活泛起来。
忙碌却不混乱,紧张却有序。伙计们麻利地拆卸打包工坊里一些必要的小型工具与样品;季墨则抽身去了卤煮店。大姑一家早已等着,神情既带着不舍,又满是重任在肩的郑重。
“大姑,大姑父,”季墨语速略快,条理分明,“圣安的铺子,根基已稳,熟客亦多。账目、货源、伙计排班都已与李管事交代清楚,还请您二位多费心照看,稳扎稳打便是。遇事不明,可与大姑父商议,托人快马送信至府城亦可。
工坊那头有高老二叔和净姑姑坐镇,生产调度、与铺子的对接,无需担忧。”
大姑连连点头,拉着季墨的手:“墨丫头放心,有大姑在一天,这铺子就翻不了天。你只管带着人去闯荡!”大姑父也拍着胸脯保证。
午后未时。急促有力的马蹄声踏碎了镇子外围惯有的宁静,十几条精壮的身影风尘仆仆而来,多是村里的青壮,机灵少年,个个脸上带着汗意,刘大翠是被自家大哥赶车送来的,村长的孙媳妇也搭车一道。安排在季红的马车上,所有人掩饰不住兴奋与对未来的向往——他们是被季墨挑选出来,一同奔赴府城开拓新天地的乡邻。
人手既到,季墨转头吩咐:“大伯,带上文昊哥,去车行再挑几匹耐力好的牲口回来。咱们人多路远,换着骑乘,脚程能快些。”
季大树(大伯)应声而去,稳重敦厚的身影很快消失。文昊紧跟其后,少年人意气风发。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雪花。
吃晚饭的时候,季墨看了眼乌黑黑的夜色,拍板决定明日一早出发,今晚安排一下同去府城的人员,都住在工坊那边。
…
第二天,阳光明媚,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包裹捆扎结实,码放在几辆加固的木轮车上。马匹被仆役喂足了草料和清水,打着响鼻,不时踏踏前蹄,显出力道。
季墨带人去了趟醉仙楼,与掌柜交代一番暂别与未来合作愿景,权作辞行。
终于,到了真正出发的时刻。
宅院门口,人头攒动。季文昊端坐在一匹健硕的青骢马上,眼神沉稳,跟在护卫统领的身边;季大山带着妻儿坐进了宽大的马车;净姑姑特意赶来送行,目光落在季墨身上,满含支持与信任。
季文杰牵着虎子的小手,五岁多的的虎子似乎明白这场分别意味着长久不见母亲,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扁着嘴,季白净蹲下身,用力抱住儿子小小的身体,眼圈也红得厉害。她声音哽咽,却竭力温柔:“虎子乖,你要听话,好好吃饭,快快长大。照顾好小少爷。娘有空就……就去看你……”
“娘……”虎子抽噎着,埋首在娘亲的颈窝,小小的肩膀耸动。
这番骨肉暂别的场景,引得周遭的人们也心生恻隐,离别的氛围被这真实的亲情拉扯,显得沉甸甸的。吴氏忍不住上前,拍了拍虎子的背,柔声安慰了几句。
季墨走上前去,先是对净姑姑微微颔首,给予无声的慰藉与承诺,然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虎子毛茸茸的后脑勺。
“虎子,”她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定人心神的力量,“回府城要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光宗耀祖!让你娘享福!
她抬头望向净姑姑:“姑姑,保重。”
季白净抱着虎子送到文杰车上,好好照顾文杰少爷。
用袖子抹去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大姑娘。府城万事,多加小心。”
“启程!”季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微澜,不再停留。
马蹄踏起尘土,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季文昊骑马在前开道,季家众人带着不舍与决然紧随其后。兰儿趴在车窗边,频频回望;村里几个小子骑在另几匹换乘的马背上,精神抖擞,充满了对远方的探知欲。
队伍渐行渐远,在晚霞与暮霭交织的色彩中,化作蜿蜒的黑线,朝着山外的府城坚定行去,将他们倾注了心血的小镇和那方庇护的院落、那飘动的红绸,以及亲人的守望,都留在了渐起的晚风里。圣安季宅,仿佛在夕阳中,再次归于宁静,唯有风过檐角,红绸仍在飞舞不息,为这群离人奏响了无声的序曲。
远方的府城,轮廓渐次清晰于季墨的心间,亦将随朝阳升起,轰然铺展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