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城的事宜已安排妥当。翌日清晨,左天青亲自带着一队人赶到季府。
“季大姑娘,”左天青在季府门前站定,拱手一礼,神情庄重中带着抚慰,“父亲甚为挂念。
临行前有几句话叮嘱:府城这边,你且宽心,我与唐掌柜必定亲力亲为,坐镇督导,保大姑娘的心血无虞。万望大姑娘节哀,诸事了结后,盼能早日返程。”他侧身让出身后一位身材魁梧、神情精悍的军官,“
这位是肖统领,奉知府大人之令,率二十名府兵精锐,专程护送季家一行回圣安村奔丧。有肖统领在,路上安危定可无虑。”
季墨一身素白麻衣,外罩青布无镶边斗篷,乌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挽住,面色微肃却沉静如水。
她敛衽还礼,声音清越:“左东家费心,代我谢过知府大人拳拳爱护之意。府城诸事有您与唐叔,我亦安心。
肖统领一路辛劳,有劳了。”她目光转向那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府兵,心中安定几分。
随即,她刻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务实的锐利,对左天青补充道:“此番回乡,首要处理老太太身后事。预计停留至过头七,祭奠周全、人情礼数做到,顺便安排四季林场的下一步计划,便即返程。青州的根基,一刻也不能松。”
冰冷的晨光刺破冬日的薄雾,照在门前几辆简朴的马车和一群肃穆的下人身上。肖统领及其手下已然利落地散开在车队前后戒备,无形中增添了几分肃杀与保障的气息。
季墨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同样披麻戴孝的亲眷:父亲季大山神色仓惶复杂,大伯季大树紧锁眉头难掩烦躁,吴氏紧紧牵着季文杰的手,年幼的季文杰脸上带着惶恐不安,虎子尚不懂忧愁,只好奇地东张西望,因即将能见到娘亲而暗自兴奋。
“启程吧。”季墨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清晨的寂静,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中。她率先走向最前方那辆稍宽敞些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沉闷声响,在空旷的街巷中回荡。车队在左天青关切的目光和肖统领的严密护卫下,缓缓驶离了这座季家刚刚踏上青云路、却又因飞来横祸不得不暂别的青州府城,朝着数千里外那座沉浮着原主记忆与季墨野心的圣安村而去。
车厢内,季墨并未即刻阖眼假寐。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简易舆图,指尖在青州至圣安村的路线上划过,心中思绪飞转:
守灵送葬,面子功夫必须做得比谁都滴水不漏,尤其是父亲和大伯的态度,绝不能让任何闲言碎语影响到季文弘未来的起复。
文杰的学业不会因三年守制而浪费,回到村里便着手物色一位稳重端方的老秀才,不求其名,但求其能夯实文杰根基。贴身侍女冬月心思细腻又识字,正好负责日常督促,务必让这孩子在这“蛰伏期”真正沉下心来。
想到远在京城的堂兄,季墨略觉宽心。前有五殿下的照拂牵线,后有盛云溪和季紫这两位人精在京中周旋帮衬,且“丁忧”本是国法,以季文弘的应变,暂时稳住局面应无大碍。眼下,圣安村才是关键的主战场。
车队颠簸前行约半日,在一处官道驿站旁略作歇息。
“墨儿…”季大山终于忍不住,凑到季墨的车厢旁,沙哑着开口,带着几分愧疚和迟疑,“…你操持大局辛苦了。
回乡后,家里的事,爹和你大伯……”他想说会尽力主事,分担压力,可对上季墨那双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再想到她将青州府城偌大家业打理的井井有条的本事,话到嘴边又失了底气。
季墨掀起车帘,看着父亲焦虑中带着苍老的面容,放缓了语气:“爹,我心中有数。眼下行程要紧。回乡之后,老太太的丧仪如何安排、族中耆老上门吊唁如何接待、邻舍乡亲间的人情往来,这些面儿上的礼数,还需您和大伯二位长辈费心操持。
您二位是老太太名义上的嗣子,这份哀戚之情、孝子之礼,您和大伯务必要做足、做真,不能落人口实。”她特意在“面儿上”、“礼数”、“做足做真”几个词上加重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力道,将这残酷的算计完美隐藏在至孝的华服之下。
季大树闻言,烦躁地将手中的饼子狠狠一摔:“哼!说得轻巧!面儿上?那老虔婆活着就没干过人事!死了还要祸害!三年呐!文弘大好的前程眼看要废!还有他那桩婚事……”
“大伯!”季墨语气清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压过了季大树的怨气,“前程再重,重不过国法律条!文弘哥是先奉皇命赴任,后依制呈报丁忧,名正言顺!只要京中周旋得当,圣眷仍在,未必就是绝路。
她的话语,将他满腹的牢骚钉死在“生存”二字面前。产业!那才是实实在在攥在手里,关乎一家老小性命的根本!季大树被侄女看得脸上火辣,喉头滚动几下,终究把后面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烦躁被一种更深沉、更现实的恐惧取代。
蓝氏见状,悄悄拽了拽丈夫的衣袖,示意他噤声。吴氏则叹了口气。
季文杰这时终于从另一辆马车溜下来,趁这个机会飞快跑过来,小手紧紧攥住季墨的衣角,将小脸埋在她身侧,低声唤道:“长姐…”。那依恋和不安,在寒风中格外清晰。季墨抬手,轻轻抚了抚健壮了许多的弟弟后背。
恰在此时,前方官道边缘的枯树林中,突然窜出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身影,口中胡乱叫嚷着乞讨食物和钱财,看似是遭遇雪灾流离失所的饥民,但动作间隐隐有些推搡前冲的架势,眼神也带着一丝与纯粹乞讨不符的戾气,瞬间朝着季家车队比较“薄弱”的中段涌来。
“有流民!护卫队形,戒备!”肖统领的厉喝声骤然响起,沉稳而充满威势。
无需季墨再发一言,那些左府派来的府兵护卫,早已受过严令。他们行动迅捷如风,并未拔刀,而是迅速抽出制式的齐眉棍或马鞭。“唰啦”一声,训练有素的兵士瞬间结阵,棍棒斜指,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将流民与季家女眷、老弱的马车牢牢隔开。
沉声断喝伴随着棍影鞭梢落在泥地上“啪啪”的威慑声响起:
“府衙办差!立刻退开!”
“冲击官眷车队,视同匪类!格杀勿论!”
几个冲得最前、眼神闪烁的汉子被棍棒精准地格挡、推开,踉跄着跌倒在地,接触之间府兵下手干脆利落,显露出强大的控制力。
其余流民被这铁血的架势和肃杀的呵斥彻底震慑,那点刚起的躁动瞬间熄灭,惊恐地停住脚步,畏缩地向后退去。
骚乱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虽激起涟漪,却转瞬平息。整个过程从发生到控制,不过几个呼吸间。季墨一手护着紧贴自己的季文杰,冷眼旁观着这场“恰到好处”的闹剧,全程面色如霜,纹丝未动。
“给他们分些吃食,也算积德行善了。”
护卫与同来的家丁听令卸下几袋粮食和几竹筒水放在路边。
“稍后你们自行分配”肖统领话音刚落,刷,一排衣衫褴褛的流民跪倒在地。
“活菩萨,谢谢!”
马车继续前行。季墨的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寒风凛冽如刀,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卷起地面上零星的雪屑。
“圣安镇什么到?”季文杰小声说道。
季墨点了文杰的脑门,“怎么?着急了,快了,就在明天。”
“嗯,不是着急,到了那边,我又不能跟在长姐身边了。”
远处天地苍茫,风雪似有加剧之势。那条名为“丁忧”、布满荆棘与未知的漫长征途,已在脚下铺陈。
再翻过眼前那道山梁,便是双河镇,距离圣安镇不过半日脚程了。
那片埋葬着原主屈辱与死亡记忆,却又在她穿越后以铁血手腕点燃了勃勃生机的土地,那片浸透了继祖母季阎氏一生算计、刚刚又被她的死亡笼罩上一片迷雾的土地,正以沉默的姿态,等待着她的回归。村口那株老槐树,还有那扇曾禁锢过她命运、如今象征着她野心的朱漆大门轮廓,仿佛已依稀在望。
命运的轮盘,将在那里再次轰鸣转动。而她,必将亲手握紧其枢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