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抵达青州那日,季府门前黄土洒街、净水泼道,一派肃穆威严。
左天青手捧明黄绫卷轴,步履沉稳地跨过门槛。庭院里,季家老小早已屏息凝神,齐刷刷跪倒一片,连呼吸都轻了几分。知府抑扬顿挫的宣旨声落下:“……季文弘擢升麒麟火器监正监,赐三品冠服!”
话音余韵未绝,庭院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火漆封印剥落的“啵”一声脆响,都被无限放大,敲在每个人心头。
季文弘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卷沉重的黄绫,那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身后,季家全体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连成一片,交织着难以置信与狂喜的悸动。
盛云溪垂首,目光死死盯着青砖缝隙,袖中的指尖用力掐入掌心,复又松开,反复再三——这道圣旨,终究是彻底敲碎了横亘在她与季家尊贵门第间那最后一堵无形的厚墙。她心底雪亮:这破格擢升的背后,是季墨为了她,硬生生趟了刀山火海。这份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墨妹妹…大姑娘…”她喉头发紧,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说这份震动。
季墨却已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扬声喝道:“唐叔!八百里加急,速回村中报喜!传信里正:凡有敢赌命出山的好苗子,可来青州季府谋前程!”
她目光转向盛云溪,语速快而沉稳:“七日后便是除夕,云溪姐姐,你身为将军之女……当入宫请安守岁,不必忧虑。我已安排妥当,假二假六这俩妮子出身风卫营,乃五殿下旧部,此后便随你差遣,供你护身。紫儿稳重,此番也由她陪你回京。”
盛云溪眼底泛起波澜:“墨…妹妹,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感激与复杂的心情几乎将她淹没。
季墨展颜,笑容带着过命的交情才有的真挚:“你与我同生共死,是挚友,更是未来的长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用力按了按盛云溪的手。”
“大恩不言谢!往后,我盛云溪定不负你!”
“大伯娘!”季墨目光转向蓝氏,果断道,“劳烦您带几个得力人手,帮云溪姐姐和紫儿即刻打点行装!”一直静静伫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季紫闻声,像一缕无声的雾气悄然飘近,对着盛云溪行了一个标准的拜礼。她的眼神澄澈如古井,平静之下蕴藏着磐石般的坚定。
此时,一个稍显忧虑的声音响起,是左天青:“大姑娘……”他语带深意,目光如炬,“此番火器监的天大功劳,骤然全数落在季文弘一人肩上……京华那潭水,浑浊且深不可测呐。
您这一番绸缪,是将整个季家,连同你自己,都推上了风口浪尖哪……”话尾音拖得绵长,带着洞悉世事的幽深,似提醒,更似无声的考量和探询。
季墨眼神锐利,坦然迎向那探询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即,她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低声道,“更何况,有你坐镇提点,还有五殿下做后盾,怕什么?!”
一旁的季大树与蓝氏,早已激动得浑身微颤,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眼中滚烫的湿意。
若无季墨力挽狂澜,别说今日加官进爵的泼天富贵,便是全家温饱,都曾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为了长子的婚事,季墨竟不惜暴露自己……夫妇俩正暗自感念庆幸,猛听得季墨吩咐,哪里还顾得上多想!蓝氏二话不说,几乎是抢步上前,一把攥住盛云溪微凉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孩子!咱们这就收拾去!”话音未落,便不由分说拉着未来的儿媳匆匆奔向后院。
季大山和吴氏仍像被定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季墨含笑提醒,声音清亮悦耳:“爹,娘!别愣神了!明日还要操办宴席喜宴,诸多事宜可得早早预备起来!”
“墨儿…这,这真是真的?我不是在梦里吧?老季家祖坟真冒青烟啦?咱家……咱家真出大官啦?!”季大山喃喃自语,仍觉脚下发飘,急迫地去扯妻子,“孩他娘!快,快掐我一把!”
吴氏哪里还理会他,猛地一把将季墨紧紧搂入怀中,声音哽咽:“娘的墨儿,心肝儿!苦了你了!”那怀抱温暖厚实,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力道与朴素的爱怜。
季墨依偎在母亲怀里,声音轻柔却笃定:“娘,我早说了,咱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文杰将来要走仕途,我自会为他铺路搭桥。您跟爹就好好享福,说不定啊,女儿还能为您挣回个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呢!”
“你这丫头,还打趣起娘来了!”吴氏破涕为笑,轻轻拍抚女儿的背,“娘不求那些金贵玩意儿,只要你们兄妹几个,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娘就知足了!”
待众人情绪稍定,季墨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后续:“唐姑姑!传下去,府中所有仆役,不论大小,皆有份例赏钱!让大家伙儿都沾沾这喜气!铺子里的伙计,也一并发放!”
“爹,得空您去瓷窑那边走一趟,把文弘的喜讯告诉大家,窑上的师傅伙计们,也都有赏!”
一时之间,季府上下,无论是各院主子还是洒扫仆役,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心中无不庆幸自己跟对了主家。
事无巨细的安排妥当,季墨这才带着两名侍女,回到了自己的墨香阁。
她坐在小花厅的圈椅上,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目光落在那两个垂首侍立、沉静本分的丫鬟身上。两人近来行事勤勉妥当,深得她心。季墨温言开口:“你俩,上前些。”
两名丫鬟立刻趋前,恭敬垂手。
“这段日子看你们踏实勤勉,我很满意。”季墨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愿意长久跟着我吗?”
话音未落,两人竟已齐齐跪下:“愿意!求主子收留!主子若不嫌弃,奴婢定当至死追随!”语气急切而恳切。
“多大了?家中可还有亲人?”
其中稍瘦高些的丫头深深叩首:“回主子,奴婢不知生辰,约莫十四了。自打记事儿起,就在人牙子手里辗转…因脸上这疤,”她抬手指了指脸颊一道浅痕,旋即又深深埋下头,“无人肯长久收留…”声音里透着苦涩。
另一名稍显敦实的丫头紧接着也叩下头去,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回主子,奴婢原是今年春天被哥嫂卖与邻村财主做妾的。
爹娘没了,哥嫂容不下奴婢,只为五两银子便签了死契。奴婢不甘受辱,当夜逃出,险些遭人捉回毒打…幸得唐管家路见不平搭救,替奴婢了结了前债。奴婢早已无家可归!求主子开恩收留!奴婢愿用这条性命报答您的恩情!”
花厅里只闻两人细微紧张的呼吸声。季墨的目光扫过她们虔诚叩拜的脊背,静默片刻,开口声音虽轻,却字字如冰:“我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留下可,但记清楚:若有异心,背信弃义……”
“奴婢不敢!绝不敢!”两人不等季墨说完,骤然抬头,眼中全是惶恐,紧接着重重将额头砸向冰冷的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咚!咚!”两声响!额头瞬间一片青紫。
“起来吧。”季墨看着那两片触目的淤痕,语气缓了下来,带上几分温度,“如今是深冬,女孩子都是花天使。往后,你就叫梅花,”她看向瘦高个。
“你,”目光转向敦实些的丫头,“便叫茶花。都是这寒冬时节,经霜傲雪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