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那场“宴后风波”,在知府雷厉风行的处置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惊起涟漪无数,却也迅速归于沉寂。柳盈盈被幽禁小院,抄书思过,最终难逃被遣送回老家的命运。
一场新雪,覆盖了庭院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着冬日特有的凛冽清寒。季墨慵懒地倚在回廊的雕花栏杆旁,嘴里叼着一根新摘的枯草茎,眼神漫无焦距地望着水中几茎枯槁残荷——再精致的古代闺阁生活,也难掩她灵魂深处那份格格不入的躁动与疏离。
四季卤味居的雏形已具,宅院修葺接近尾声,唯有工坊还在紧锣密鼓地搭建。冬日泥土冻得结实,匠人们进度自然缓慢,季墨倒也不急,只由着他们按部就班。
“喂!”身后传来一个刻意压着嗓子、却掩不住雀跃的声音。
季墨回首,只见知府家那位“被迫端庄”的千金左天雅,正带着贴身丫鬟如意,从月洞门后轻手轻脚地溜出来。她一身娇嫩的鹅黄裙袄,衬得小脸儿俏生生,全然不见了上次公堂作证时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闷死人啦!”天雅溜到季墨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也倚上栏杆,小脸皱成苦瓜,“整日不是刺绣就是听母亲和嫂子的规矩,骨头都要僵掉啦。墨妹妹,就属你主意多,快给我想想法子!”
季墨看着这位真心实意结交自己、也如同其兄左天青一样维护自己的“古代姐姐”,慢悠悠吐出两个字:“逛街。”
天雅的眼睛“噌”地亮了起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逛!必须逛!去哪儿?”
“随意走走,晌午我请你下馆子。”
“好呀!府城我最熟,我给你带路!”左天雅惊喜得几乎跳起来,随即想到什么,肩膀又耷拉下去,“可我母亲跟嫂子那边……”
“放心,”季墨狡黠一笑,拍了拍她肩头,“山人自有妙计。”说着朝不远处招招手,“春天!”
“姑娘吩咐。”
“你派人去回禀夫人一声,就说天雅小姐陪我去市井查访行情,请夫人放心。”
“是。”春天领命而去。
安排妥当,季墨与天雅又拉上盛云溪——这位刚掉了马甲、救过她兄妹二人、此刻同样百无聊赖的京城将军府嫡女。
一行人分乘两辆马车,浩浩荡荡出了门。
冬阳正好,驱散了几分雪后的寒意。季墨、左天雅、盛云溪共乘一车,春天则带着几位从“风卫营”来的姑娘坐另一辆。季墨从不将她们视作奴婢,亦不许她们自称下人。
马车自东门入城,按着季墨划定的路线缓缓穿行于街巷之间。季墨口若悬河地讲述着乡野趣闻,逗得车内笑声不断,不知不觉已是日上中天。
“喏,这家‘美味居’瞧着门面挺气派,咱们进去尝尝鲜?”季墨示意车夫在一家食肆前停下。
左天雅探头笑道:“这可是府城一等一的好酒楼!虽说不如醉仙楼阔气,但菜品花样繁多,滋味更是极好的。”
几人毫无异议,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吃过饭,咱们直奔醉仙楼!”季墨兴致勃勃地拍板。
“好!”天雅与云溪异口同声。
雅间里珍馐罗列,季墨特意点了几道本地名吃,意图在品味中摸清市井风味。见自家食谱与此时口味并无冲突,她便不多纠结,反倒对店中食客的习性和偏好更留心观察。
午后,三人稍作歇息,便启程直奔位于福源大街东口的醉仙楼。
与此同时,刚从皇宫偷偷溜出来的五皇子轩辕璟,由左天青及护卫簇拥着,也低调地抵达了醉仙楼后院的专属雅间。此时尚在正午饭点,食客仍穿梭不绝。
季墨一行人的马车在醉仙楼前停稳。抬头望去,四层高楼气势恢宏:朱漆大门厚重端方,门楣上悬挂着金丝楠木匾额,“醉仙楼”三字银钩铁画,龙飞凤舞。
底层大堂人声鼎沸,杯盏交错,跑堂们托着冒着热气的食盘穿花般疾走;二楼雅间珠帘半卷,隐约可见锦衣商贾正推杯换盏;三楼凭栏处,几位文士正对着江景吟哦;最高处的四层仅设三间华堂,珠帘紧闭,只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的清音,专供显贵宴饮。
短短数息之间,一个融合了现代思路、专属于“四季卤味居”未来的蓝图,已在季墨心中悄然勾勒成型。
掌柜识得季墨是五皇子的生意伙伴,不敢怠慢,一面热情相迎,一面急命人去通传。很快便有人来引她们前往后院雅室。
房门打开,季墨心中便是咯噔——只见一人闲适地坐在窗边品茗,不是那位“傲娇”五皇子轩辕璟,还能是谁?
左天雅反应极快,拉着盛云溪便道:“我们隔壁坐坐。”季墨也想跟着开溜。
“怎么?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还是又捡了谁家不要的破锅烂桶、半筐鸡蛋?”那道熟悉的、带着戏谑与刻薄的声音凉凉响起。
这人,嘴是真毒!
季墨无奈顿步,勉力屈膝,敷衍地一福:“民女季墨,给五殿下请安。”
“啧,这哪门子不伦不类的规矩?”轩辕璟狭长的眸子微挑,下巴朝左天雅的方向一点,“叫天雅来行礼。”
门已被拉开,左天雅乖顺地走进来,规规矩矩行了个深礼:“臣女左天雅,拜见五殿下,殿下金安万福。”
“元嬷嬷没教过你大礼么?”轩辕璟目光却斜睨着季墨,似乎极其享受看她那副憋屈又无从发作的窘态。
季墨忍不住低声顶回:“谁像殿下您,日日都琢磨这等繁文缛节?”
“现在总该知道怎么请安了?”轩辕璟却不肯放过,“重新来过。”
季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烦躁,学左天雅的样子,清晰道:“民女季墨,拜见五殿下,五殿下金安万福。”动作虽仍带着一丝不甘的僵硬,却也算到位。
“赐座。”
“民女站着就好。”
“你想抗旨?”
天雅在旁急得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季墨只得憋着口气,随天雅一同走到茶桌旁的锦墩上坐下。侍立一旁的“小凳子”瞄了眼五皇子的脸色,赶忙上前,毕恭毕敬地为二人奉上香茗。
左天雅双手端起茶杯,垂眸低声道:“谢殿下赐茶。”她拼命用眼神示意季墨举杯。
季墨却只端起自己的茶,仰头一饮而尽,咂了下嘴,声音不大不小:“唔,好茶!”
话音刚落,身旁“扑通”一声,左天雅已急得双膝砸地:“五殿下恕罪!小女、小女回去定细细教导季姑娘宫中礼仪!”
季墨被天雅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几乎栽倒,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委屈混合着对连累朋友的歉疚,瞬间冲垮了堤防,眼眶一热,不争气的泪水就滚了下来。太憋屈了,动不动就跪。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轩辕璟被这变故弄得一愣,皱眉问道。
整间屋子瞬间只剩下烛芯爆裂的微响。
“问你呢。”轩辕璟的目光锁在季墨身上。
左天雅在下面急得快把季墨的裙角扯烂了。
季墨抬手狠狠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无比:“回五殿下,民女性情粗野,实在…实在不堪在贵人眼前讨生活。那铺子的事,民女不敢贪图富贵,还是想回乡下去种我的田,卖我的小吃。”
“为何?”
“民女不懂规矩,不识大体,站不会站,坐不会坐。今日能因一杯茶惹怒殿下,明日指不定就是灭顶之灾。”
“那就学。”
“学不会。也不想学!”季墨仰面直视着那双威严又带着审视的眼睛,“民女要活着,得先填饱肚子。填肚子,靠的不是三跪九叩、低眉顺眼。有那弯腰行礼的功夫,民女都能做出一道下饭的菜了。”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民女与殿下,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胄,本就是云泥之别。您出身尊荣,是命里的福泽,民女不敢羡慕,只有敬畏。但您有您的路,民女,有民女的道。所以殿下之前说的合作,民女……怕是要食言了。欠殿下的银钱,民女一定在一载之内,连本带利,悉数奉还!”
言罢,季墨甩开左天雅拉着的手,起身走到屋子中央,对着轩辕璟的位置,双手平举胸前,深深躬身下拜(这一次是完整、郑重的士民礼,没吃过肥猪肉也看过肥猪跑,度娘那里什么礼节都有。只是想不想而已):
“自此,拜别五殿下。”
她起身,看也不看座上之人,转身就要退出门外。
“放肆!”一声含着怒意的厉喝如惊雷炸响,“给我站住!”
季墨脚步猛地一顿,梗着脖子立在门口。反正都死过一次,在这异世走一遭也算不亏!胸中一股破罐破摔的倔强陡然而生,索性转过身,迎着轩辕璟凌厉的视线,再不肯屈膝半分。
“你这大礼行得这般周全,还敢说没规矩?”轩辕璟气得冷笑,“你这是存心与本殿下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