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横店的暑气开始蒸腾。拍摄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月，剧组从最初的磨合期，进入了一种高效而疲惫的稳定运转状态。演员们仿佛都过上了双重人生，白天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下，穿着厚重的旗装，说着半文半白的台词，体验着爱恨嗔痴；夜晚回到酒店，脱下那一身束缚，才重新连接上21世纪的信号。
这一年，微博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成为新的舆论场和娱乐八卦的集散地。对于常年驻扎在偏远影视城的剧组人员来说，这小小的方形图标，成了他们与外界保持同步、排解枯燥生活的重要窗口。
这天下午，没有林芝的戏。她刚在自己的“碎玉轩”里煲好一锅绿豆百合汤，准备送去给几个相熟的演员解解暑，小满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举着她那台刚入手不久的笔记本电脑，脸上是混杂着兴奋和紧张的神情。
“芝姐！芝姐！你快看！上热搜了！又上热搜了！”
林芝正用长柄勺撇去汤面的浮沫，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头也没抬：“是《狄仁杰》的dVd发行了吗？”
“不是那个！”小满把电脑往桌上一放，指着屏幕，“你看这个话题！#四小花旦接班人，你最看好谁？#”
这是一个新冒出来的娱乐营销号搞的网络票选。候选人名单里，列举了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几位85后女星，杨幂、刘诗诗、唐嫣……而林芝的名字，赫然在列，并且因为《狄仁杰》的余威和《甄嬛传》的神秘感加持，她的票数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攀升，隐隐有领跑的趋势。
评论区更是热闹非凡。
“必须是林芝啊！《闯关东》的灵气，《狄仁杰》的英气，现在又接了郑晓龙的大女主戏，这资源和实力，妥妥的飞升预定！”
“楼上别吹太早，《甄嬛传》还没播呢，万一扑了呢？我还是觉得杨幂更稳，人家有《宫》在手，国民度高。”
“只有我一个人期待林芝的甄嬛吗？看她《快本》上写的字，那份气韵，演古典美人绝对错不了！”
“拉倒吧，她那张脸太现代了，演清宫戏会出戏的。而且听说她脾气很大，在剧组谁都不理，就跟上官静儿一样又冷又傲。”
小满看到最后一条，气得直跺脚：“这谁啊！胡说八道！芝姐你脾气明明这么好，还天天给我们煲汤喝！”
林芝终于抬起头，目光在屏幕上扫过。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因为被夸赞而欣喜，也没有因为被诋毁而动怒。她只是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冷静地看着那些滚动的字符。
“网上的话，看看就好，别往心里去。”她将一碗绿豆汤推到小满面前，“着急上火的，喝一碗降降温。”
“可是芝姐，他们这么说你……”小满还是忿忿不平。
“他们说的，是他们想象中的‘林芝’，或者说是‘上官静儿’。”林芝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分析一道数学题，“这说明角色塑造是成功的。至于真实的我是什么样，不重要。演员，终究是要靠作品说话的。”
她看得通透。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明星的形象早已不是自己能完全掌控的。它是由作品、媒体、粉丝和黑粉共同塑造的一个符号。与其在这些虚无的舆论中消耗心神，不如把精力放在能真正握在手里的东西上——角色。
而在酒店的另一间套房里，气氛则完全不同。
蒋欣斜倚在沙发上，一边敷着面膜，一边用平板电脑刷着同一个微博话题。她的助理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汇报着：“欣姐，林芝的票数已经超了杨幂，现在是第一了。”
“呵，虚名而已。”蒋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手指在屏幕上划过，看着那些对林芝的溢美之词，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斗志。
“什么‘气质如兰’，什么‘神仙书法’，不过是公司包装出来的噱头。真到了镜头底下，还得看实打实的本事。”她扯下面膜，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明艳照人的脸，“后宫里，可不是靠写几笔好字就能活下去的。”
她承认林芝有天赋，也够努力。但这几个月下来，她也摸清了林芝的“路数”——沉静，内敛，像一汪深水，喜怒不形于色。这种演法，演甄嬛前期可以，但到了后期，要撑起整个后宫的滔天权欲，她能压得住吗？蒋欣对此，持保留意见。
而她自己，走的则是完全相反的路子。她的表演是外放的，是炽烈的，像一团火，要烧尽一切。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在这部剧里，最耀眼的女人，是她华妃，而不是那个所谓的“女主角”。
这个微博票选，对她而言，就像一根鞭子，抽得她那颗高傲的心更加亢奋。
第二天，拍摄一场重头戏。甄嬛因“惊鸿舞”一舞动天下，盛宠加身，引得华妃妒火中烧，借故传召甄嬛到翊坤宫，罚她在烈日下跪于庭院之中，诵读《女诫》。
时值六月，横店的太阳毒辣得像要灼穿人的皮肤。剧组为了追求真实感，选在了正午开拍。地面上的青石板被晒得滚烫，隔着戏服都能感觉到那股热气。
蒋欣早已在殿内坐定，她一身华服，手持一把小小的团扇，慢悠悠地扇着风，神情慵懒而倨傲，已然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华妃。
林芝穿着一身单薄的浅绿色宫装，被太监“请”到了院子中央。她没有用护膝，当膝盖结结实实地跪在那滚烫的石板上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阵灼痛。
很好。她心想。甄嬛此刻的心，也该是这样痛的。
“Action！”
“姐姐宫里的日头，就是比别处的好。本宫在屋里坐着都觉得热，妹妹跪在太阳底下，想必是更热吧？”蒋欣的声音娇媚入骨，却带着蛇蝎般的寒意。
林芝抬起头，额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嘴唇也有些发白。她的眼神里，没有屈辱，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清冷的、如同淬了冰的倔强。她知道，此刻求饶是没用的，只会换来对方更深的羞辱。
“回娘娘，臣妾心静，自然凉。”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坚定。
“好一个心静自然凉！”蒋欣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就给本宫好好念！念到本宫满意为止！”
林芝垂下眼，开始一字一句地诵读《女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来越毒，林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她的声音也从一开始的清亮，变得越来越沙哑、干涩。
-有好几次，她都因为体力不支而身体摇晃，但每一次，她都用强大的意志力重新挺直了脊梁。那份宁折不弯的风骨，让监视器后的郑晓龙都为之动容。
这场戏，拍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当郑晓龙喊“cut”的那一刻，林芝几乎是瞬间就瘫软了下去。
“快！快扶住她！”小满和斓曦第一个冲了上去，将她扶起。
林芝的膝盖已经是一片通红，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皮。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几乎虚脱。
而殿内的蒋欣，也并不好受。她穿着厚重的戏服，在没有空调的宫殿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同样是汗流浃背。她走出来，看着被众人围住的林芝，眼神复杂。
这一场，她赢了。在戏里，华妃彻底碾压了甄嬛。
-可是在戏外，她看着那个脸色惨白却依旧眼神清亮的女孩，心中却生不出一丝胜利的喜悦。她知道，林芝是用怎样惊人的毅力，扛下了这场戏。这份狠劲，不仅是对角色，更是对自己。
蒋欣忽然觉得，微博上那些投票、那些虚名，在这一刻，都变得可笑无比。真正的较量，只在这里，在这四方宫墙之内，在这每一帧的镜头之前。
……
这场“罚跪”戏，让林芝中暑了。郑晓龙特批了她半天假。
回到酒店，林芝喝了药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傍晚。她没有再看剧本，而是打开了那台被小满视作“八卦中心”的笔记本电脑。
她不是去看那个投票，而是点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她让小满搜集整理的，关于《甄嬛传》原着小说的一些读者评论和分析。
她一页一页，看得极其认真。
小满不解：“芝姐，你看这些干嘛？剧本不是已经很详细了吗？”
“剧本是编剧和导演眼中的甄嬛，而这些，是观众眼中的甄嬛。”林芝指着其中一条评论，“你看这条，他说，甄嬛一生最大的悲剧，不是失去了孩子，不是被心爱的人背叛，而是在她终于大权在握，可以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时，却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这种孤独感，是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的凌迟。我要抓住的，就是这个‘核’。”
她看的不是八卦，不是流量，而是人物的灵魂。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陈建斌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今天那场戏，很好。你让我看到了一个演员的‘真’。注意身体。”
林芝看着短信，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份来自前辈的、发自内心的认可，比微博上千万的投票，都更让她感到慰藉。
她正要回复，屏幕上又跳出一条新的微博推送，标题耸动——“惊爆！《甄嬛传》剧组内幕：两大女主戏外不合，片场零交流，疑似为争宠开撕！”
配图，正是白天罚跪那场戏的剧照。一张是蒋欣高高在上、眼神轻蔑，一张是林芝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强烈的戏剧冲突感，扑面而来。
小满也看到了，气得差点把电脑砸了：“这帮营销号！看图说话，胡编乱造！欣姐明明拍完就过来关心你了！”
林芝看着那条微博，却忽然笑了。
“芝姐，你还笑得出来？”
“为什么不笑？”林芝的眼底闪着一丝狡黠的光，“小满，你记不记得王总说过的话？在娱乐圈，没有新闻，才是最可怕的新闻。不管是好新闻，还是坏新闻，都叫‘热度’。”
她指着那条迅速攀升的评论数：“你看，他们吵得越凶，对这部剧的期待值就越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这是在免费为我们做宣传呢。”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
“而且，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华妃的嚣张跋扈，现在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穿透了这间小小的酒店房间，落在了那个即将到来的，甄嬛生命中最惨烈、也最辉煌的转折点上。
那一天，她将穿着废妃的素服，走出甘露寺，踏上回宫的血路。
那一天，她将亲手埋葬过去的自己，成为钮祜禄·甄嬛。
而眼下这些纷纷扰扰的舆论，不过是那场滔天巨浪来临前，海面上泛起的，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