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基地的会议室像覆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连呼吸都被迫放轻。所有参加“地狱六小时”考核的队员悉数就座,长桌两侧坐得满满当当。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份答卷复印件,红笔批注密密麻麻,像在每一道思路上留下的伤痕。
傅宇哲翻到第二题,眉心一跳——关键估计处为了求稳多放了一道松弛,被评语点名“误差控制不足”,分数被连带扣下一大截。第四题一片空白,只在角落留了两行试探性式子,旁边干净利落地写着“0”。他攥纸的手慢慢松开,眼底的倔强与无奈交叠成一条阴影。楚月被圈出一串细小标记。第三题几何变换的证明链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推出”处断了,她自以为顺理成章,批注却写着“逻辑跳跃,需补桥”。她盯着那三个字很久,才把手指从纸边挪开。石磊沉沉翻页,第一题被评“思路正,细节粗,惜”。他的字很大很直,计算密密叠叠,扎实却少些巧劲。李佳宁卷面整洁,第三题末附一条课后补写的替代路径,红笔克制,只留:“可,但未闭合。”
更多人沉默不语。有人眼里发红,有人把水杯捏得咯吱作响。那一叠叠复印纸仿佛重量惊人,把胸腔里的气压低了一寸。唯有靠窗的位置,林晚照垂眸,安静看着自己的答卷。四题旁清一色的勾,末尾是让人呼吸一窒的数字——满分。卷面行笔极稳,推导像一台校准到微米的仪器,一步不差。第一题与第四题关键转折处,她用红笔标了两条“可替换策略”,把更短的路线提示出来,不是炫耀,更像她习惯的自校流程:告诉自己,下次还可以更快。
总教练站在最前方,身形削瘦,目光如刀。他抬手敲了敲桌面,那一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拢到他的掌心。
“先恭喜各位,完成了第一次终极考核。”他的声音压得很稳,“难度,你们已感受过。我们的目的不是出新奇怪题,而是把你们逼到极限,看看在陌生、不利、压迫的条件下,谁还能把一步一步的锚点钉稳。”
他的眼神扫过众人,在林晚照身上停了三秒。空气随之又紧了半分。
“现在,公布成绩与排名。”
名字自第十名落下。有人在听到自己的名次时背脊不易察觉地松了一下,也有人彻底低下头,把椅子推回原处,像在对告别做最后的准备。
“第五名,西山省,石磊。”石磊重重点头,沉稳低声:“明白。”
“第四名,海市,傅宇哲。”他似愣了一拍,随即深吸一口气,端正坐姿:“收到。”
“第三名,江东省,楚月。”她的肩膀极轻微地抖了一下,把那口气缓缓吐出,指尖握住笔,像握住一把刚淬火的刀。
“第二名,岭南省,李佳宁。”李佳宁微颔首,表情平静,眼底却有一道计算时才会亮起的清明。
会议室只剩“第一名”的位置空着,目光几乎不受控制地朝同一方向聚拢——靠窗那一位。
“第一名——江南省明德中学,林晚照。”总教练把那页纸翻了个面,强调每个字:“最终成绩:满分,唯——一——满——分。总分断层领先。”
像有人在寂静湖面投下一枚石子,短暂的空白之后,是压抑的气浪。即便经历了她提前交卷的轰动,当“唯一满分”四字落地,仍有人下意识吸气——这不是“高一些”的差距,而是“换个层面看问题”的差距。
“接下来,”总教练换上一份印着国徽的红头文件,“根据本次考核成绩、阶段训练表现与教练组综合评估,正式公布: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征本届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六人名单。”
有人把手背到桌下握成拳,指尖嵌进掌心;有人把身子坐得更直,眼睛一刻不眨。窗外风恰在此刻停了,连树影都安静下来。
“江南省明德中学,林晚照;”这是所有人都能预见到的第一个名字,但当它被正儿八经念出来时,仍让人心口发热。
“岭南省,李佳宁;
江东省,楚月;
海市,傅宇哲;
西山省,石磊;
川北省,孙一鸣。”
最后一个名字念出,靠后排的男生微微一震,像刚从深水里抬头。他的全国赛排名曾只有第九,这次六小时里数论与几何抓得极准,陌生定义也咬住了一条能走到底的路线。评注写了三个字:硬、准、敢。孙一鸣手心全是汗,努力让站姿不那么狼狈,郑重弯腰:“谢谢。”
被排除的同学默默低头,眼眶红了又按回去,站起来自觉把椅子推好,向入选者点头致意;也有人把情绪硬锁住,只在转身时指节轻弹桌面。输赢在此地并不稀罕,稀罕的是输时仍记得体面与风度。总教练淡淡道:“这不代表你们不够好,只代表席位只有六个。数学不会跑,强者自会回来。”
他把红头文件放下,语气更沉:“并经组委会与教练组一致决定,由总分第一、唯一满分的林晚照,担任本届中国Imo代表队队长。”
“队长”二字落地,会议室像把弦拧到最紧。连林晚照,也在胸腔里感到一股不一样的重量——不是个人荣誉,而是肩上那面旗。
“请林晚照同学,上前领取队服。”助理教练捧着纸盒而来。队服红黄克制的亮在灯下微微发光,胸口五星红旗刺绣细密,背后“chINA”字样挺括如线。
“林队长,”总教练少见地压低声音,像只对她说,“这身衣服穿起来,不止代表你。你要带着他们去对最强的对手,也要在不顺的时候,把他们的心拉回来。”
“定不负所托。”她没有铺排,只四个字,清晰、稳,像一枚镇钉。
她把队服收拢在臂弯,转身面向队友。李佳宁先抬了抬下巴,目光澄澈:“有需要就说。”楚月与她对视,唇角绷着,不再是比拼时的锋芒,而是战友间的火光:“等你下达第一道分工。”傅宇哲伸手,拳与掌在半空撞了一下:“这一次,别留遗憾。”石磊“嗯”了一声:“扛住就赢。”孙一鸣的眼睛像新擦的玻璃:“该拿的分,一分不少。”
屏幕上弹出后续集训安排:专题讲座、夜间讨论、模拟赛接力、心理抗压、团队协作演练……每一行都像战前动员令。最后一栏单独突出一行:“队长主持——题目复盘与策略会(22:00—23:00)。”
“从今天起,”总教练收起文件,教练腔里少见地带了温度,“你们就是一个整体。你们的强,不是六个‘强’的相加,而是在正确时刻做正确的事,互相托起的强。我们不需要花哨,我们需要靠谱的分数。”他看向林晚照,“策略会你定节奏。复盘不只讲你会的,要盯着队友薄弱处打。你有余力,就把余力转成队伍的余力。”
“明白。”她答得很快,没有思索——这些事,她心里早排好了顺序。她将队服交助理暂放,回座翻开笔记本,最上方写下四字:世界赛场。下面依次列出:分工模型、时间阈值、容错预案、心态锚点。字写得快,像把成熟的框架直接抄录。
散会前,总教练让六人留步。屋里安静,窗外山影叠起,光在地板上拉出一块块规整的矩形。六人站成一排,没人开口。两秒后,林晚照抬手,掌心向下,稳稳悬在半空。楚月第一个叠上去,随后是李佳宁、傅宇哲、石磊、孙一鸣。六只手压在一起,指节在掌心里互相抵住,热度穿过皮肤,汇成一种简单而直接的力量。
“为国出征。”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把屋里剩余的空气都点燃了,“赛出水平,赛出风骨。”
“赛出风骨!”另外五人的声音撞在一起,不整齐,却极有劲。
门开处,走廊里几位未入选的同学停下脚,朝这边投来复杂却真诚的目光,其中一人抬手做了个加油手势。孙一鸣回了一个同样的手势。那一瞬,竞争的锋刃退在礼让之后,留下的是对同一片热爱的敬意。
人潮散去。六人领取装备与行程册。傅宇哲翻着下一周安排,苦笑:“每天都在‘地狱六小时’上加码。”石磊把册子塞进包里,肩一抖:“加就加。”李佳宁用手机记下策略会时间:“晚十点,不许迟到。”楚月抢先道:“不会有人迟到。”孙一鸣连连点头:“我坐门口,谁迟到抓谁。”
门口,周老师不知何时站在那儿,眼眶微红,嘴角止不住上扬。他没有过去打扰,只冲林晚照竖了个大拇指。她回以极浅的笑,把这份喜悦按进心里——不是因为欢呼,而是因为她知道,真正的路,才刚铺到脚下。
傍晚,基地上空的云被晚霞晕成一片温柔的红。训练楼灯一盏盏亮起,像在远方为某条航线点灯。宿舍短暂的静默后,走廊响起鞋底掠过地面的细碎声。十点整,策略会的小教室门被推开,黑板被擦得发亮,粉笔排成一排。林晚照转身,看向陆续进来的五人。
“先从第四题的陌生定义开始。”她简短开场,“把不熟悉的,变成手边的。”
粉笔落在黑板,第一条“定义—性质—工具—例题”的框架迅速成形。她没有讲自己的漂亮路线,而是故意从最笨的尝试出发,带着大家一步步搭脚手架,再把脚手架一段段收掉,只留下能承重的梁。讲到关键处她忽然停笔,示意楚月补完推导;点名孙一鸣把数论估计“填死”;让李佳宁把几何辅助线画得更简洁;交给傅宇哲做一次“反证法失败样本”。石磊举手:“这一步能不能换构造?”她点头:“你来写。”
这不是课堂,而是磨刀。粉尘在灯下细细飘落,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头发与手背,像把他们悄悄连在一条看不见的线里。十一点过十分,她擦净黑板最后一角,把粉笔放回托槽,扫过五张脸,目光沉静而明亮。
“明天继续。”
夜色把基地装进一口黑盒子里,盒盖上方,是看不见边的星空。名单已定,队长已立。国内的风声止于此处,真正的风眼正从远处移来。她把队服抱在臂弯里回宿舍,指尖轻摩那面绣成的五星红旗,心里把那句话又重念了一遍——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