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是被一点点打破的。
起初,朝慈只是在严彧房间的沙发上小憩。
后来,不知从哪天开始,或许是某个午后阳光太足,沙发显得过于局促,他竟自然而然地倒在了严彧那张宽敞的大床上,占据了靠外的一侧,几乎是脑袋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严彧当时正对着窗户,听到身后窸窣的声响和随即变得绵长的呼吸,他操控轮椅,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朝慈侧卧在他的床上,面容沉静,黑发柔软地散在枕头上,那是属于他的枕头。
被子只盖到腰际,一条手臂随意地伸着,指尖几乎要碰到严彧平时放置睡衣的位置。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悸动与安宁的情绪攫住了严彧。
他没有感到被侵犯,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仿佛这个人的气息浸润过的床铺,连带着他冰冷的世界,都变得温暖而真实起来。
他没有打扰,只是像过去无数个午后一样,静静地看着。
只是这一次,距离更近,近得能数清他颤动的睫毛,能感受到他呼吸带起的微弱气流。
从那以后,朝慈在严彧床上午睡,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
这天,朝慈像往常一样醒来。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神情慵懒得像只餍足的猫。
他侧头看了一眼窗边轮椅上的严彧,随口道:“我下去看看那窝小猫,昨天好像听到工具房后面有动静。”
他说着,利落地翻身下床,穿上鞋子,活动了一下睡得有些酥麻的筋骨,便朝房门走去。
“我很快回来。”他留下这么一句,身影消失在门后。
脚步声渐行渐远。
严彧坐在轮椅上,目光追随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
房间里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室冰冷的寂静。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窗外是生机勃勃的花园,是他刚刚离开去往的地方。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冲动,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严彧。
他不想再这样了。
不想再只是坐在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摆设,一个永恒的旁观者,只能目送着那个带来光的身影独自走向外面的世界。
他不想只是透过玻璃,看他逗猫,看他摘花,看他躺在草坪上对着天空微笑。
他想要……跟他一起。
一起去看看那窝新生的小猫,花瓣上的露珠是否还未干涸;一起走到那丛蓝绣球前,感受阳光穿透花瓣的温度;一起躺在柔软的草坪上,闭上眼睛,听风声掠过耳畔。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那双穿着柔软家居裤的腿上。
他知道,它们是有力的。
虽然因为长久的废弃而有些虚弱,肌肉或许有些萎缩,但骨骼和神经是完好的。
是恐惧,是自我放逐,是那种“既然已经不完整了,何必再徒劳挣扎”的绝望,让他将自己禁锢在这方寸之间的轮椅上。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外面有个人在等他。
不是怜悯地等着搀扶他,而是可能根本就没想那么多,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我下去看看”,并且期待着“很快回来”。
严彧的右手,死死握住了轮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绽起。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积蓄了全身的勇气。
然后,他操控轮椅,移动到床边——这个动作他早已熟练。
他用右手牢牢抓住床沿稳定的木质框架,作为支撑点。
他咬紧牙关,腰部用力,将身体的重心一点点从轮椅坐垫,转移到双腿之上。
他的双腿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额头上迅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很吃力。远比想象中还要艰难。
但他没有放弃。右手臂因为用力而肌肉虬结,他依靠着强大的核心力量和右臂的支撑,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
他站起来了!
虽然姿态狼狈,双腿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全身的重量大部分都依靠右臂悬挂在床架上,但他确实,凭借自己的力量,脱离了那个禁锢他太久的轮椅坐垫。
阳光照在他因为用力而涨红的脸上,照在他微微汗湿的额发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低头看着自己站立着的、颤抖的双脚,他尝试着,想要挪动一步,哪怕只是一小步,向着门口的方向。
然而,仅仅是维持站立就已经耗尽了他此刻大部分力气,肌肉的无力感和平衡的难以掌控,让他刚微微抬起的脚又沉重地落了回去。
严彧闭上眼,靠在床架上,平复着剧烈的呼吸和心跳。
汗水沿着鬓角滑落。
他没有感到挫败。
相反,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着房门的方向,眼神里不再只有阴郁和渴望,更多了一种坚毅的决心。
朝慈,你等着。
下一次,下一次你走向外面的时候,我不会再只是坐在原地看着。
我会站起来,走到你身边。
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