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苏瑶是被院子里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洗脸刷牙的“唰唰”声。
煤炉子“呼呼”的鼓风声。
大人骂孩子、邻里间高声打招呼的声音,以及自行车清脆的“叮铃铃”声,汇成了一曲独属于大杂院的晨间交响乐。
粗粝,却充满了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
路远早就醒了,正穿着一件军绿色的背心在院子里打拳。
他身材高大挺拔,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每一次出拳都带着凌厉的风声,虎虎生威。
院子里不少早起的居民都悄悄投来目光,有敬畏,有好奇,连说话声都下意识压低了几分。
苏瑶伸了个懒腰,推开房门。
阳光正好,金色的光线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院子另一头水池边洗衣服的秦嫂子。
对方也看到了她,眼神剧烈地躲闪了一下,脸上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心虚的模样,简直是写在了脸上。
她立刻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搓着手里的衣服,恨不得把头埋进搓衣板里。
苏瑶心底冷哂,面上却扬起一个灿烂到晃眼的笑容,主动扬声打了个招呼。
“秦大嫂,早啊!”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刻意的友好,传遍了半个院子。
秦嫂子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棒槌差点掉进水池里。
她抬起头,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啊……早。”
“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苏瑶一脸歉意地走近几步,语气温和体贴,仿佛昨晚那个把人逼到墙角的不是她。
“我们刚来,收拾东西动静大了点,没吵到您吧?”
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是新邻居的客气。
但听在秦嫂子耳朵里,却字字都在提醒她,人家为什么会“动静大”!
秦嫂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没……没有,你们忙。”
说完,她再也待不下去,端起洗衣盆,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她狼狈的背影,苏瑶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
就在这时,西厢房的门帘一挑,孙大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了出来。
“小苏,路团长,还没吃早饭吧?”孙大妈脸上挂着淳朴的善意,“别在外面买了,我刚熬好的棒子面粥,还蒸了窝头,快过来一起吃点!”
“这怎么好意思呢。”苏瑶连忙推辞。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远亲不如近邻嘛!”孙大妈热情得让人无法拒绝,不由分说地就把她往自家屋里拽,“快来,你孙大爷也想跟路团长聊聊呢。”
盛情难却,苏瑶和换好衣服的路远对视一眼,便跟了进去。
孙家屋子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充满了烟火气。
被称为“孙大爷”的眼镜老头孙佩元,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见他们进来,连忙热情招呼。
桌上摆着金黄的棒子面粥,一碟咸菜疙瘩,还有几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这显然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
“孙大爷,孙大妈,太感谢你们了。”路远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诚恳道谢。
“谢什么!”孙佩元摆摆手,看向路远的眼神里满是尊敬,“你们在前方保家卫国,我们在后方做点力所能及的,算得了什么。”
一顿早饭,吃得宾主尽欢。
苏瑶陪着孙大妈拉家常,状似无意地问:“大妈,咱们这院里,都是一个单位的吗?”
“那哪儿能啊。”孙大妈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这院子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后来分给附近好几个单位当宿舍了。像我们老孙是学校的,隔壁老秦,就是红星轧钢厂的,前院还有邮局的,百货公司的……杂着呢!”
红星轧钢厂!
苏瑶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笑道:“原来是这样。那秦大哥在厂里也是干部吧?我看他挺有威严的。”
“干部?他?”孙大妈撇了撇嘴,压低了声音,“他就是个小组长。要说威严,那是对他老婆。不过他家那个亲戚,管人事的王副主任,那可是个实权人物!”
原来是副主任。苏瑶心里有了数。
她顺势感叹一句:“现在这工作可真难找,尤其还是轧钢厂那样的好单位,一个正式工的名额,怕是挤破头都抢不到吧?”
“可不是嘛!”孙大妈立刻凑到苏瑶耳边,压低声音说起了悄悄话,“就为了这个名额,老秦家前前后后给那个王主任送了多少东西!结果呢,听说姓王的又想把名额给他小舅子,老秦家这才急了眼!”
苏瑶安静听着,心里那张阴谋的网,彻底清晰了。
吃完早饭,两人再三感谢后,才从孙家出来。
刚迈出房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推着崭新自行车的年轻男人,眉眼间和秦建国有几分相似,神情却带着一股子桀骜不驯。
他看到苏瑶和路远从孙家出来,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轻蔑的笑,阴阳怪气地开口:
“哟,新来的就是不一样啊,一大早就上别人家蹭饭?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这人,十有八九就是秦家的宝贝儿子,秦小军。
路远眉头一皱,冷冽的目光扫了过去。
秦小军被他看得心里一突,那股倨傲瞬间消散大半,但仗着这是自己地盘,还梗着脖子想再呛声。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巨大惊喜的女声从院门口传了过来。
“路远?真的是你吗,路远!”
众人循声望去。
一个女人站在月亮门下,让整个灰扑扑的大杂院,都仿佛瞬间有了光。
她穿着一件掐腰的米色风衣,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发,脚上一双精致的小皮鞋,在这大杂院里,像一副色彩浓烈的油画,闯入了一张黑白报纸。
女人的目光直直地锁在路远身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和一种毫不掩饰的爱慕。
路远看到来人,也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意外:“白露?你怎么在这儿?”
被称作白露的女人立刻踩着皮鞋“哒哒哒”地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语气亲昵又熟稔。
“我来找我舅舅有点事。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你不是在海岛吗?什么时候回京市的?真是太巧了!”
苏瑶站在路远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来者不善。
白露和路远寒暄完,目光终于落在了路远身边的苏瑶身上。
当她看到苏瑶那张即便素面朝天也依旧明艳动人的脸时,眼里的笑意瞬间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挑剔。
她将苏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在苏瑶那身朴素的白衬衫和军绿色长裤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
“这位是……”她明知故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路远身体微微一侧,不着痕迹地更靠近苏瑶,然后,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苏瑶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滚烫,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占有欲。
他看向白露,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骄傲:
“这是我爱人,苏瑶。”
白露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那只宽大的、黝黑的、属于男人的手,正紧紧包裹着另一只白皙纤细的手,画面刺眼极了。
嫉妒和不甘在她眼底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又挂上得体的笑容,只是那笑意虚假得像一层薄冰。
“哦,原来是嫂子啊。”
她拉长了语调,目光再次落在苏瑶身上,眼神里带着若有似无的讽刺。
“早就听说路远在海岛随军了,今日一见,嫂子果然……很有军属的朴素气质。”
她顿了顿,又看向路远,像是开玩笑,又像是意有所指。
“路远,你这眼光,还真是跟以前一样,挺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