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出租屋里还残留着白天的热气。
阮小白先去冲了个澡,换上舒服的睡衣,周亚随后也进了浴室。
水声哗啦啦地响着,他便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西红柿,准备做个简单的汤面。
等周亚擦着头发出来时,两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已经摆在了桌上。
她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嘴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今天保安队里那几个小姑娘,看我手机屏保,问是不是我弟弟。”
周亚夹起一筷子面,忽然说。
阮小白的手机屏保是周亚,而周亚的手机屏保是阮小白。
“你怎么说?”
阮小白好奇地问。
“我说是我男朋友。”
周亚说得坦然,低头吸溜了一口面。
“她们还不信,说我骗人。”
阮小白笑了,可以想象出那个场景。
“下次带你去她们面前转一圈。”
周亚又补了一句。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两个人像往常一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一部老旧的武侠片,刀光剑影,飞檐走壁。
周亚看得津津有味,阮小白却有些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靠在了周亚的肩膀上。
夏夜的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挤进来,吹动着薄薄的窗帘。
楼下偶尔传来夜归者的说笑声和远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
一切都安然而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亚关掉了电视。
“小白,去床上睡。”
她的声音很轻。
阮小白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被她牵着手拉起来,走进卧室,倒在床上就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夜,越来越深。
睡梦中,他回到了那个地方。
不是具体的某个房间,而是一种复杂的感觉。
冷,那种冷不是天气造成的,而是从心底里渗出来的,一点点冻结他的血液。
四面都是墙,没有窗户,潮湿的,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唯一的光源是门缝底下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的光线。
他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看到了杏子。
她就躺在不远处的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洇开一滩深色的液体,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看不懂的决绝。
他拼命地想过去,想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不要!
“杏子!”
阮小白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熟悉的房间轮廓。
冷汗浸湿了后背的睡衣,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窗外有微弱的月光,屋子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朦胧的灰色里。
旁边的周亚几乎是在他起身的瞬间就醒了。
她也跟着坐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看到阮小白煞白的脸。
“小白?”
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人已经完全清醒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背上。
“怎么了?”
手掌的温度,干燥而温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
阮小白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梦里那刺骨的冰冷还残留在皮肤上,让他浑身发颤。
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睡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他死死地盯着昏暗中的某一点,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冰凉一片。
“怎么了?做噩梦了?”
周亚伸出手,想去抱他,又有些迟疑,最后只是轻轻地放在了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顺着气。
阮小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我……”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又干又涩,带着哭腔。
“我……我梦到……”
话不成句,破碎得像是梦里的场景。
周亚立刻就明白了。
她没有多问,伸手将他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没事了,没事了……”
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做噩梦了?都是假的,你看,我们在家呢。”
她的声音很稳,阮小白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听到她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声一声,敲在他的耳膜上。
他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眼泪却毫无征兆地又涌了出来,滚烫的液体划过脸颊,浸湿了周亚肩膀处的衣服。
他不是想哭,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在极度的恐惧褪去之后,只剩下了无法抑制的战栗和虚脱。
周亚感觉到肩膀处的湿意,抱着他的手臂更紧了一些。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他靠着。
过了很久,阮小白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从周亚的怀里退出来一点,借着月光,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已经不是两年前那双瘦弱,苍白的手了。
它大了一圈,手指也变得修长了些,骨节也更分明了些。
因为长期握笔,中指的关节处,还有一块更明显的硬块,那是长期握笔写字磨出来的。
掌心也有一些细小的茧,是之前卖饭团冰饮,食指的指腹上也留下了几道很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
这些痕迹都在无声地告诉他: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你已经不是那个被关在黑暗里,无力反抗的孩子了。
他现在每天去上学,和江皓一起吐槽体测的标准,在图书馆里发现以前的情书,给校园里的橘猫起名字,看别人轰轰烈烈的告白。
他有了一个家,家里有一盏永远为他亮着的灯,还有一个会因为他穿了裙子而牵紧他手的人。
他不再是那个被关在密室里,只能无助等待救援的小孩。
他现在是大学生,有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
一切都过去了。
最重要的,他有小亚。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痛呢?
阮小白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新生的,属于现在生活的痕迹。
理智上他明白,可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还是会在他不设防的时候,猛地跳出来抓住他。
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彻底消失,只是被他藏得更深了而已。
阮小白慢慢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他没有再发出声音,肩膀却在无声地耸动。
温热的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滴落在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眼睛因为用力闭着而阵阵酸涩,喉咙里像是哽着一块烧红的炭,吞咽一下都火辣辣地疼。
他看到了过去。
那个小小的自己,也是这样蜷缩着。
在那个刚刚被救出来,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的日子里。
他坐在床边,也是这样无声地哭。
然后,另一个“他”会出现,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会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那个“他”脸上带着一点无奈的笑,声音很轻。
“没事的。”
“都过去了。”
“你看,天亮了。”
那个小小的自己,如今又冲着现在这个泪流满面的他,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用口型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阮小白看着那个幻影,看着他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然后化作了碎片,消失在空气里。
他再也忍不住,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掌心里,肩膀开始无声地耸动。
眼泪又一次决堤。
阮小白再也忍不住,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臂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不是为现在的自己哭,而是为那个曾经在黑暗里独自挣扎,却连哭泣都不敢出声,又无能的自己。
铺天盖地的委屈。
周亚静静地看着他,能感觉到他的悲伤。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连她这个见惯了生死和黑暗的人,都感到心惊的悲伤。
她没有问,重新伸出手,将他瘦削的身体揽过来,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她的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头顶。
“想哭就哭吧。”
她低声说。
“我陪着你。”
阮小白慢慢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望向窗外。
东方的天际,不知何时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