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阮小白是被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光晃醒的。
他睁开眼，在床上烙饼似的翻了个身，脑子里还回放着昨晚被周亚像抱麻袋一样抱起来的画面。
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
丢人。
太丢人了。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想，今天这趟门，出得真是屈辱。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姐肯定是把他当小孩了，八成是要带他去什么儿童乐园，一想到自己要在一群流着鼻涕的小屁孩中间坐旋转木马，阮小白就觉得眼前一黑。
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换好衣服，他耷拉着脑袋走出房间。
周亚已经穿戴整齐，就站在门口等他。
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一条工装裤，脚上是一双结实的马丁靴。
“走了。”
阮小白有气无力地跟在她身后。
“我先说好，要是去游乐场，我可不玩。”
周亚没理他。
“特别是那种很幼稚的项目，旋转木马什么的，我死也不会坐的。”
周亚还是没理他。
“姐，你听见没？你别把我当小孩啊。”
周亚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知道了，啰嗦。”
阮小白只好跟着，心里还在犯嘀咕，到底要带自己去哪儿，神神秘秘的。
两人坐上了一趟公交车，车里人不多，晃晃悠悠的。
阮小白靠着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那点别扭劲儿又上来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姐姐，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
阮小白抿了抿嘴，把头扭了回去。
车子停在一个巨大的场馆前，门口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全是年轻人。
不少人还穿着奇装异服，画着夸张的妆。
这地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下了车，一走近，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兴奋和汗水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漫展？”
他脱口而出。
周亚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
“嗯。”
阮小白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他自己以前也算半个圈内人，漫展当然没少去。
可......这里的漫展，跟他认知里的那个，好像有点不一样。
“你怎么会想来这种地方？”
“手机上推荐的。”
说完，她就率先检票走了进去。
阮小白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
来都来了，总不能现在掉头就走，于是跟了上去。
一进场馆，巨大的声浪瞬间将他淹没。
和想象中的差不多，但冲击力还是太强了。
他看到一个展位前围满了人，几个女孩激动地尖叫着。
他好奇地踮起脚尖往里看，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正靠在墙上，单手撑墙，将一个女孩困在墙壁和自己身体之间。
是壁咚。
但那个“男人”，仔细一看，喉结平坦，骨架也偏纤细，分明是个女人。
她留着利落的短发，穿着帅气的男士制服，脸上画着英气的妆，眼神刻意装出几分桀骜不驯。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伪男”吗？女扮男装？
阮小白觉得一阵恶寒。
这帮女的，也太变态了。
他正腹诽着，身边的周亚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个卖人形立牌的摊位。
立牌上的男性角色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姿势撩人，眼神迷离。
周亚的眼神在上面停留了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阮小白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她该不会喜欢这种东西吧？
两个人就像两滴混入滚油里的清水，与周围狂热的气氛格格不入。
周亚是单纯的没兴趣，而阮小白则是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反复敲打，摇摇欲坠。
“哇！快看！这个伪男好可爱！”
阮小白一愣，下意识地转过头。
两个抱着一堆战利品的女孩正双眼放光地看着他。
“是出的哪个角色啊？这白毛，这脸！”
“好像没见过这个人物啊，是哪个新番的吗？”
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女孩走上前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阮小白：“小哥哥，可以跟你合个影吗？”
伪男？谁是伪男了！这是老子本来的样子！
他想说“我不是cos，我是男的”。
可这种话在这种场合说出来，估计只会被当成是“人设”的一部分。
“小哥哥，我超喜欢这种cos纤细美少年类型的！”
“拍个照吧！”
“我......”
“不行。”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插了进来。
周亚站到了阮小白身前，像一堵墙，把他挡得严严实实。
她的眼神很冷，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那个女孩。
女孩被她看得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看看周亚，又探头看看被挡在后面的阮小白，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呃......不，不行就算了嘛，这么凶干嘛......”
她小声嘟囔着，悻悻地走了。
周围几个原本也想凑上来的女生，看到这架势，也都停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
一场小小的骚动就这么被周亚强硬地掐灭了。
阮小白站在周亚身后，脸上的热度还没退。
他有点尴尬，又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你干嘛啊......”
他拉了拉周亚的衣角，小声抱怨。
“搞得我跟什么珍稀动物一样。”
周亚转过身，眉头微蹙。
“她们太吵了。”
她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叽叽喳喳的，像苍蝇一样。
阮小白叹了口气。
“走了。”
他拉了拉周亚的手，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他专挑人少的地方钻，七拐八拐，总算甩掉了那股让他窒息的狂热。
眼前是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光线也比主场馆暗一些。
这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地聚在几个摊位前，都低着头，专注地翻看着什么东西。
总算能喘口气了。
阮小白心里想着，松了手。
他好奇地朝最近的摊位看了一眼。
桌子上摆满了小册子，封面画风精致，但内容……
阮小白的目光凝固了。
封面上画着一个银发少年，衣衫半褪，眼角泛红，脸上是屈辱又无助的表情，被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性角色压在身下。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旁边的另一个摊位。
情况大同小异。
各种各样美型的男性角色，穿着暴露的服装，摆出各种引人遐想的姿势。
有的甚至连衣服都没穿，只在关键部位打了层薄薄的圣光。
这里是……同人本专区。
阮小白知道这种区域的存在，但那边的内容，大多是关于女性角色的。
可在这里，被用各种不堪的姿态描绘出来的，全都是男人。
他想立刻拉着姐姐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他心里一慌，再一转头，就看见她正站在一个摊位前。
她的面前，就摆着一堆他刚才看到的，“不堪入目”的小册子。
完了。
阮小白眼前一黑。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伸出手，从那一堆“精神毒物”里，抽出了一本。
封面是一个银发男人，穿着薄纱，跪坐在地上，仰着头，表情极尽魅惑。
然后，她就那么当着他的面，翻开了。
阮小白感觉自己的血都冲上了头顶。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抢过周亚手里的书，想也不想就要往地上摔。
但手举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了。
这是人家的商品，摔坏了要赔钱的。
赔的还是姐姐的辛苦钱。
他只好把那本书“啪”地一下拍回摊位上，压着火气，对周亚低吼：“你看什么呢！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恶心的。
明明是在发火，是在骂人，可那张脸实在太漂亮，配上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非但没有一点威慑力，反而……
周亚觉得，他比这些本子里的男人，要可爱多了。
“画得还行。”
她评价道。
“还行？”
阮小白的音量都拔高了。
“这哪里还行了？你看这男的穿的，这像话吗？还有这姿势......这简直是伤风败俗！画这的女人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东西？”
周围有几个人朝他们这边看过来，眼神古怪。
周亚赶忙拉了他一把，把他拽到稍微角落一点的地方。
“小声点。”
“我凭什么小声！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阮小白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
“这不就是变态吗？把男人画成这样，供人意淫，你不觉得恶心吗？”
周亚看着他。
在她的世界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消遣品。
男人以柔为美。
梦想着能有这样的容貌和身段。
可阮小白的反应，不是害羞，不是故作清高。
是发自内心的，彻彻底底的厌恶和鄙夷。
周亚故意问了一句：“画得不好看吗？很多人都喜欢这样的。”
“好看个屁！”
阮小白想也不想就骂了出来。
“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挺直腰杆，堂堂正正！不是像这样......像个玩意儿一样被人看来看去！”
“男人的样子？”
周亚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
“那应该是什么样子？”
“就是......就是......”
阮小白被问住了，他一时也说不清楚，只能凭着本能反驳。
“反正不是这样！男人应该有尊严！应该靠自己，而不是靠脸蛋去讨好别人！”
尊严。
靠自己。
他说得义愤填膺，完全没注意到周亚的眼神变得很深。
她认识的，见过的所有男性，从小被教育的就是如何打扮自己，如何温顺听话，如何才能嫁个好人家。
他们的人生价值，很大程度上就建立在女人的评价之上。
“尊严”这个词，从一个男孩嘴里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新奇的事。
她终于有点明白小白身上那股别扭又倔强的劲儿，是从哪里来的了。
一种......干净的，挺拔的，属于他自己的傲气。
他不是在装。
他是真的这么想的。
周亚看着他还在那里气鼓鼓地瞪着那些画册。
她确定了。
“好了。”
周亚伸出手，在他那头柔软的白毛上揉了一把，把他气得竖起来的呆毛按了下去。
“不看了，走吧。”
周亚拉住了他的手腕，逆着零星的人流，往外走。
经过那些挂着巨幅男性海报的展位时，阮小白下意识地别开脸，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
耳边是嘈杂的音乐和女人们兴奋的议论声，一切都让他烦躁。
终于，一股热浪夹杂着阳光扑面而来，两人走出了场馆。
外面的世界瞬间安静了许多。
只有远处传来的车流声和头顶的蝉鸣，提醒着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早晨。
刺眼的阳光让阮小白眯了眯眼。
周亚松开了他的手。
阮小白站在原地，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刚才那股冲到头顶的火气，被这阳光一晒，渐渐散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点余烬，在心里不甘地烧着。
脑子里乱糟糟的。
刚才在里面，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了？
把整个世界的女人都骂了进去......虽然他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可当着她的面说出来，现在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说的那些话，在这个世界听起来，估计就跟疯言疯语差不多吧。
姐姐会怎么想他？
阮小白心里有点发慌，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她就那么站着，面朝着马路，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
“喂。”
阮小白忍不住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干巴巴的。
“我......”
他想解释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就是……看不惯那些东西。”
他最后只能这么含糊地解释了一句，语气听起来有点像在为自己的失态找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