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没散。
我躺在病床上,指尖还残留着那颗梅子糖的余味——酸得刺心,却又在舌根处泛起一丝久违的甜。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被谁蒙了一层湿透的纱。
护士刚换完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留下一室寂静。
可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躁动。
她回来了。
哪怕只是一缕残识,哪怕系统已彻底崩解,规则退化成最原始的情感载体,她……还是回来了。
我撑着身子坐起,胸口还隐隐作痛,像是被雷劈过又缝合的荒原。
但我不在乎。
只要她还在这世上,哪怕她不再记得我是谁,我也能重新把她拼回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老管家陈伯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在抖:“曾、曾总!花园……花园里有人!一个女人,赤着脚坐在石桌旁,手里攥着一颗糖,一直念叨……一直念叨‘要给他吃糖’……”
我的呼吸,骤然停了。
梅子糖。
石桌。
要给他吃糖。
这三个字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猛地捅进我记忆最深的锁孔,咔哒一声,所有尘封的画面轰然炸开。
那是十二岁那年夏天,暴雨刚停,我躲在白家后院的藤架下避雨。
她从墙外爬进来,浑身湿透,脚底全是泥,手里却紧紧攥着一颗玻璃纸包着的梅子糖。
她看着我,咧嘴一笑,把糖塞进我嘴里:“你是……甜的。”
那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我此生,听过最干净的一句话。
我猛地掀开被子,顾不上输液管还连在手上,拔针、穿衣、冲出病房。
陈伯在身后喊我,我没听清,只听见自己心跳如雷,踩在走廊地毯上的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
花园。
她就在那儿。
晨光微熹,露水未干。
她赤着脚坐在藤椅上,裙摆沾满草屑,长发凌乱地垂落,像一株被风吹折的野花。
她低着头,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颗梅子糖,嘴里不停喃喃:“给他吃糖……要给他吃糖……”
我站在她身后,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一场梦。
她没有回头。
我绕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她的眼神……空的。
像初春湖面未融的冰,干净得能照见天空,却映不出人影。
“你是谁?”我轻声问,嗓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歪着头看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应。
可就在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像极了十二岁那年。
她伸手,将那颗糖塞进我嘴里。
“你是……甜的。”她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我僵在原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眼眶发烫。
她忘了全世界。
忘了白家对她的凌辱,忘了那些把她推下楼、烧她日记、踩她手指的人。
忘了复仇,忘了系统,忘了自己曾是那个冷血到能亲手割开仇人喉咙的黑莲花。
可她记得……要给我吃糖。
我记得那天她说完这句话后,我愣了很久,问她:“为什么觉得我是甜的?”
她眨了眨眼,说:“因为你没推我走,还把伞给了我。”
可她现在,连这个理由都不记得了。
她只剩下本能。
而她的本能,是爱我。
我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从藤椅上拉起。
她没有抗拒,任我牵着,像一缕风,轻得仿佛随时会散。
“跟我回家。”我说。
她点点头,脚步虚浮地跟着我走。
路上遇见佣人,我只淡淡一句:“这是我远房表妹,失忆了,暂住一阵。”
没人敢多问。
她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会写字,不认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要我一遍遍教。
可她总在黄昏时走向花园,摘一朵野蔷薇,默默别在我西装领口。
她不懂礼仪,却会在开会前悄悄把我的领带抚平。
我咳嗽,她立刻端来温水,顺手塞一颗梅子糖进我掌心。
我熬夜,她就坐在书房角落的小沙发上,抱着膝盖,睁着眼,一整夜都不睡。
她不说话,也不问。
可我知道,她在等我。
某天夜里,我烧到39度,昏沉睡去。
醒来时,发现她趴在我床边,手还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像是怕我消失。
台灯还亮着,映出她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
我轻声唤她,她猛地惊醒,第一反应竟是伸手摸我额头,确认退烧后,才松了口气,重新安静下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她不是忘了爱。
她只是忘了如何表达。
而她的身体,替她记得一切。
几天后,我坐在书房,窗外夜色深沉。
桌上摊着一叠文件——她的系统记录、复仇名单、甚至是我们曾经的合照。
火盆早已备好。
我点燃火柴,指尖微颤。
我想,这一次,换我来忘记。
我不需要知道她是谁,做过什么,背负过什么。
我只需要她是她。
火光跃起,映在墙上,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就在我将第一张照片投入火中时——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像赤脚踩在地毯上。
我猛地回头。
门缝下,一道影子,正缓缓移动。我点燃了第一张照片。
火舌舔上相纸的瞬间,她的脸在焰中微微扭曲——那张我们站在雪地里的合影,她穿着我送的红大衣,笑得像一簇不惧严寒的野火。
系统记录、复仇名单、任务日志……一页页被推进火盆,灰烬翻飞,如同无数褪色的蝶。
这些曾是我拼凑她灵魂的碎片,是她用命换来的真相,是我一路追光的证据。
可现在,我不需要了。
她已经回来了,以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归来。
不是白家弃女,不是黑莲花,不是复仇者,也不是系统的宿主。
她只是一个会在我发烧时守在床边,会默默把糖放进我茶杯的姑娘。
而我,不想再背负着“记得”去爱她。
我想和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赤脚踩在无垢的清晨里,谁也不欠谁过往,谁也不被历史拖累。
她给了我最干净的本能,我该还她最干净的我。
火光映在墙上,噼啪作响,像一场私密的葬礼,埋葬的是曾煜城这个冷血、偏执、执迷于掌控一切的霸总。
我要抹去他对她的所有认知——那些她如何被伤害、如何反击、如何一步步黑化又重生的记忆。
我要让“我”也变成一张白纸,只留下心跳与直觉。
指尖抚过最后一张合照,是我们站在海边的背影。
那天她说:“你看,海平线那边,是不是也有个世界,我们没受过苦?”
我轻笑,低语:“快了,幽然,快了。我们要重新开始。”
正要将照片投入火中——
“不要!”
一声极轻却撕心裂肺的呼喊从门口炸开。
她站在那里,赤着脚,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跑了很远很远的路。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火盆,瞳孔剧烈收缩,仿佛被火焰灼伤。
下一秒,她猛地冲进来,不顾高温,一把将火盆里那本半燃的相册抢出,紧紧抱在怀里,像护住最后一丝命脉。
她的手臂被火星烫出红痕,她却毫无知觉。
泪水无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焦黑的封面上。
“别烧……”她喃喃,声音破碎,“别烧掉……我们……”
她没说完,只是把相册死死搂进怀里,整个人蜷缩下去,像一只被世界遗弃后终于找到归处的幼兽。
我怔在原地,心口像被重锤击中。
她不记得了,对吧?
系统崩解,记忆清零,规则退化为情感载体——她不该记得这些照片的意义。
可她的身体记得。
她的心记得。
她本能地扑向那本相册,不是因为记忆,而是因为痛。
那些被烧毁的,不只是影像,是她用血与火走过的一生。
哪怕意识空白,灵魂深处的烙印仍在,痛觉仍在,爱仍在。
我缓缓跪在她面前,伸手想碰她,她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眼神惊惶,像只受惊的小鹿。
可当我的手终于覆上她冰凉的手背时,她忽然一顿。
然后,她抬起头,望着我,眼泪还在流,却轻轻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烧掉了……我们的……家。”
那一瞬间,我窒息了。
她竟把那些血泪斑斑的过往,称作“家”?
原来她不是忘了。
她是把所有苦难,都酿成了爱的养分。
哪怕失忆,她仍本能地守护着我们共同活过的痕迹。
我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
“对不起……”我哑声说,“我不该烧的。我不该以为‘忘记’就是救赎。可我……我只是想和你一样空白,想用最干净的心去爱你,不想再带着过去的影子站在你面前……”
她在我怀里颤抖,却慢慢抬起手,轻轻环住我的背。
像回应,像原谅,像重生的序曲。
那一夜,我没再碰火盆。
我抱着她回房,将她安置在床上,守到天明。
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偶尔呢喃“系统……任务……报仇……”,却在梦中伸手摸索,最后抓住我的手指,才渐渐平静。
我看着她,终于明白——
真正的救赎,不是抹去过去,而是共同承载。
可我还是决定,去一趟系统终端残骸所在地。
那是在城郊废弃的地下实验室,曾是她重生的起点,也是系统最后崩解的地方。
我站在锈迹斑斑的金属门前,输入密码。
助手跟在身后,声音发颤:“曾总,您真要覆盖宿主认知?同步到L-0空白态?这相当于……放弃所有记忆。您会忘了她是谁,忘了你们的一切……”
我站在控制台前,指尖悬在确认键上方,淡淡一笑。
“她忘了全世界,唯独记得喂我吃糖。”
“她用本能爱我,我凭什么用记忆衡量她?”
“她给了我最干净的爱,我该还她最干净的我。”
我按下确认。
系统最后启动,蓝光闪烁,倒计时开始。
我最后调出监控画面。
画面里,是卧室的角落。
她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一颗梅子糖放进我昨夜喝空的茶杯里。
动作轻柔,像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然后她退后一步,静静看着那杯,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已经看到我喝到糖水时的表情。
我闭上眼,轻声说:“幽然,等我回来。”
蓝光淹没意识的前一秒,我听见自己笑了。
七日后。
清晨的阳光斜斜照进卧室,落在空荡的床沿。
忽然,门被轻轻推开。
她走进来,手里攥着一颗梅子糖,赤脚踩在地板上,脚步极轻。
她走到床边,停下,歪头打量着床上的人。
阳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她的眼睛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
几秒后,她见床上的人睫毛微动,眼睛缓缓睁开——
她的眼睛立刻弯成月牙,像藏着一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