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
父亲苏建国一路都闷着头,一声不吭,只顾扶着母亲李素华。
脚步沉得像是灌了铅。母亲脸色依旧有些难看,靠在父亲身上,时不时担忧地看苏璃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之前医院里那点劫后余生的轻松,被二伯苏强彻底搅合没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债务和屈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家里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冷冷清清。
桌上没收拾的碗筷,空气里淡淡的霉味,一切都提醒着这个家的窘迫。
刚把母亲扶到里屋床上躺下,给她掖好被角,还没休息一会,院门外就传来了令人厌烦的脚步声和故作爽朗的笑声。
“建国!弟妹!在家吧?我过来看看!”
是二伯苏强。阴魂不散。
苏璃眼神一冷。父亲苏建国的背脊瞬间僵直,脸上掠过一丝屈辱和怒意,他猛地转身,想出去。
“爸。”苏璃轻轻拉住父亲的胳膊,摇了摇头,声音低而稳,“我去。”
苏建国看着女儿平静得过分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惊慌或委屈,只有一种冷静。
他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放下手,重重叹了口气。
苏璃转身走出堂屋。
苏强已经自己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走了进来,脸上还是那副令人作呕的假笑,仿佛医院里那场逼婚从未发生过。
他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干瘪的苹果。
“璃璃在家啊?正好正好。”
苏强把苹果随手放在落满灰的八仙桌上,目光在简陋的堂屋里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最后落在苏璃身上,
“怎么样,弟妹好点没?我说建国也是,出了院也不说一声,我这当哥的得多担心啊!”
苏璃没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表演。
苏强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干笑两声,自己找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
“那个……璃璃啊,医院里二伯话说得急,也是为你们好。
你年纪小,不知道这柴米油盐贵,不知道欠了印子钱的厉害!
那王老五是什么人?
三天后拿不出钱,他可真敢扒房揭瓦!”
他压低了声音,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刘老板家那条件,多少人挤破头想进?
不就是孩子……实在了点嘛,可心眼不坏!
你过去了,吃香喝辣,还能拉拔娘家,多好的事儿!
等你爸妈老了,不也得靠你?你现在赌这口气,有什么用?”
这时,左邻右舍听到动静,已经有几个好事的探头探脑地聚到了院门口,小声议论着。
显然都想看看好戏。
苏璃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些熟悉的面孔,心里冷笑一声。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小院,也传到了院外那些竖起的耳朵里:
“二伯。”
就这两个字,冰冷,带着刺。
苏强一愣,没料到她这么开心。
“为我们好?”苏璃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初冬的霜花,“您这‘好’,我们小家小户,实在承受不起。”
院门外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看似单薄的少女身上。
“刘老板的儿子是不是‘实在了点’,镇上但凡长眼睛的都清楚。
您把我往火坑里推,还说是为我好?
这‘好’字,从您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这么扎耳朵呢?”
苏强的假笑僵在脸上,脸色开始发青: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这是……”
“您是哪门子的好?”
苏璃根本不给他打断的机会,声音提高了一些,条理清晰得可怕,
“我爸前年摔伤了腰,躺在床上动不了,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您这个当哥的在哪?
我妈这次病得快没了,您上来不是关心病情,是带着债主逼我嫁傻子还债!
这就是您的好?”
她每说一句,苏强的脸就黑一分。
院门外传来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欠王老五的钱,是我们家的事。”
苏璃挺直了脊梁,目光锐利得像刀子,刮过苏强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
“不劳您费心。三天后,钱,一分不少还他!”
“你拿什么还?!”
苏强终于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指着苏璃的鼻子吼,
“就凭你爹妈那点本事?砸锅卖铁够利息吗?
别到时候还不上,连累我们老苏家跟着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
苏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里带着淬了冰的嘲讽,
“真正丢苏家脸的,是谁心里没数吗?
我爸当年借给您那五千块救命钱,您盖了亮堂大瓦房,这都几年了?
提过一个还字吗?
现在倒有脸来管我们家怎么还债了?”
这话像是一记闷棍,狠狠砸在苏强头上。
他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脸由青变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半天憋不出一句整话。
院门口的议论声大了起来,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你……你血口喷人!”苏强色厉内荏地咆哮。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借条还在我爸箱底压着呢!
要不要拿出来,请各位乡邻做个见证?”
苏璃步步紧逼,寸步不让。
苏强彻底慌了神,眼神闪烁,不敢看周围人。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侄女,今天像换了个人,言辞如此锋利,句句戳他心窝子。
“好!好你个苏璃!”
苏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璃,又指向闻声从里屋出来的、脸色铁青的苏建国和李素华,
“你们一家子!不识好歹!我就等着看!看你们三天后怎么死!”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袋干瘪的苹果,狠狠摔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到时候还不上钱,被王老五打断了腿,可别来求我!”
放下这句狠话,苏强像只斗败的公鸡,
又像是怕苏璃再抖出他什么丑事,在邻居们鄙夷的目光和议论声中,灰头土脸、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了院子。
院门口看热闹的人,看着苏强的背影,又看看站在堂屋门口,脊梁挺得笔直、面无表情的苏璃,眼神复杂。
有同情,有惊讶,也有几分看戏的兴奋。
苏璃没理会那些目光。
她慢慢走到院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也隔绝了那些纷扰和窥探。
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木门,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堂屋里,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
母亲靠在门框上,无声地流着泪。
家里一片狼藉。
摔烂的苹果,滚落的灰尘,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和屈辱。
但苏璃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闹翻了也好。
省得以后再虚与委蛇。
债,她还。
这个破败却唯一的家,她来守。
那些想吃绝户、把她当货物卖的魑魅魍魉,有一个算一个,她都记下了。
日子还长。
咱们,慢慢算。
她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妈,别怕。”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天,塌不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