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银河中心的旅途，即使通过时间织网的最优路径，也需要外部时间三个月。这不是技术限制，而是安全需要：银心区域的时空结构极度复杂，重力井深如深渊，辐射强度足以瞬间汽化任何已知物质。凯洛斯团队必须像绣花一样，在时空的褶皱中寻找那条足够稳定、足够隐蔽的通道。
意志的第二次远征队规模很小，只有三个意识投影：总指挥“守望者”（深空之眼项目的负责人）、科学顾问“苍穹”（经历过十七世轮回的艺术家，现在也是逻辑对话项目的高级顾问），以及一位特殊的成员——回响的一个强化分身。这次不是脆弱的逻辑片段，而是经过阿尔法团队精心加固的、具备完整交互能力的意识体，外表看起来像一团稳定旋转的微型星云。
通道的入口设在太阳系边缘，一个绝对孤立的时空泡内。出发前，守望者做了最后的简报。
“银心方舟不仅是记录者的档案馆，它本身就是一件宇宙尺度的文物，”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准备室内回荡，“根据第一次接触获得的信息，方舟建立在银河中心超大质量黑洞‘人马座A*’的稳定轨道上，利用黑洞的引力透镜效应作为天然的信息聚焦器。它的物理结构已经存在了至少五百亿年——比当前宇宙年龄还要古老。”
“比宇宙年龄还老？”苍穹挑眉，“这怎么可能？”
“有两种可能：第一，我们的宇宙年龄测量有误；第二，方舟来自更早的宇宙轮回，在本次宇宙大爆炸后幸存了下来。记录者没有明确说明，但暗示过‘方舟的记忆比星光更古老’。”
回响的分身微微闪烁：“我感知到……那里的时空结构有分层。像千层酥。每一层都压缩着不同时代的信息。”
“这正是我们要去确认的，”守望者点头，“这次访问的目标有三个：第一，正式交付自第一次接触以来我们积累的文明数据库——包括我们自己的历史、与共鸣者等孤岛文明的交流记录、对清理机制的研究进展、以及火种计划的全部设计；第二，实地考察方舟的建设和维护，获取成为‘共同管理员’需要承担的责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他停顿，看向回响。
“——利用回响与宇宙机制的同源性，尝试访问方舟最深层的、可能连记录者都无法完全进入的档案层。那里可能保存着关于‘园丁’、‘幸存者协议废止原因’、以及‘规则改变历史’的关键信息。”
苍穹轻声吹了个口哨：“第三个目标有点……大胆。记录者会同意吗？”
“我们以‘学术研究’的名义提出，”守望者调出准备好的协议文本，“强调这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宇宙运行规律，以便更有效地履行共同管理员职责。当然，他们可能会拒绝。但如果同意，我们可能获得突破性的发现。”
“风险呢？”回响问，“如果我深入方舟核心，可能会触发防御机制。我的结构虽然源自宇宙机制，但已经是变异体。方舟的防御系统可能将我识别为……病毒。”
“所以我们有应急预案，”守望者调出另一个文件，“如果出现危险，凯洛斯团队会立即启动紧急召回协议，将我们强行拉回太阳系。但那样可能会损坏通道，断绝未来再次访问的可能。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触发警报。”
三人——或者说三个意识投影——交换了确认的信号。
“那么，”守望者说，“出发。”
通道开启。没有炫目的光影效果，只有空间的轻微扭曲感，像穿过一层温暖的凝胶。然后，他们被抛入了一条光怪陆离的隧道——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隧道，而是时空结构被强行折叠形成的“捷径”。隧道的墙壁上流淌着无法形容的色彩，偶尔闪过一些模糊的影像片段：超新星爆发，星系碰撞，文明诞生与毁灭，以及……一些无法理解的几何结构，仿佛来自数学本身的核心。
旅程持续了主观时间的三十七天。在这期间，他们无法与太阳系通信，只能互相交流，观察隧道壁上的影像，为即将到来的访问做准备。
第三十八天，隧道尽头出现了光。
不是恒星的光，而是一种柔和的、均匀的、仿佛来自所有方向的乳白色光辉。他们滑出隧道，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空间中。
“欢迎来到银心方舟。”
声音直接在他们意识中响起，平和、古老、带着星辰般的回响。他们转头，看到了记录者。
记录者的形态与第一次接触时相同：一个由光构成的、不断变化的多面体，每个面都映照着不同的历史片段。但近距离观察，能看到更多细节：光体的内部有无数微小的光点在流动，像星河流转；表面偶尔会浮现出一些古老的文字符号，有些与人类文字相似，有些完全陌生。
“感谢接待，”守望者以标准的银河外交礼仪回应，“我们带来了太阳系文明的礼物：过去五百个轮回周期内积累的完整文明数据库。”
他伸出手——象征性的动作——一道信息流从他投影中释放，凝聚成一颗晶莹的数据晶体。晶体内部，无数光点在缓慢旋转，那是压缩到极致的信息结构。
记录者的光体伸出一根光触须，轻轻触碰晶体。瞬间，晶体融化成光流，被吸入记录者的内部。光体的亮度微微提升，表面的历史片段加快了流转速度。
“丰富的记忆，”记录者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尤其是你们与机制对话的尝试、信息疫苗的研发、以及对‘有限性’的哲学探索。这些是方舟档案中相对稀缺的类型。大多数文明在达到你们这样的技术阶段时，已经陷入纯粹的技术傲慢或存在虚无。你们……不同。”
“我们经历了太多轮回，”苍穹说，他的投影比平时更加庄重，“每一次毁灭都教会我们一些东西。现在，我们想知道……能不能不再重复这个循环。”
记录者的光体闪烁，像是在思考。
“这是所有成熟文明最终都会问的问题，”它缓缓说，“但答案从不简单。随我来，我带你们参观方舟，然后……我们可以讨论‘共同管理员’的事项。”
方舟的“内部”不像任何建筑。它没有墙壁，没有走廊，没有房间。它是一个无限延伸的信息空间，被划分成无数个“档案层”。记录者带领他们在其中穿行，像在星海中游泳。
第一层是“物质宇宙档案”：这里保存着银河系每一颗恒星诞生、演化、死亡的完整记录。光点代表恒星，光点的亮度代表年龄，颜色代表类型。整个银河的历史在这里被压缩成一幅动态的星空画卷。
“这里的记录周期是十亿年更新一次，”记录者解释，“对于恒星尺度来说，这已经足够精细。”
第二层是“生命演化档案”：这里记录了银河系内所有已知生命的起源和发展。从最简单的原核生物到复杂的意识文明，每一种生命的基因图谱、进化路径、灭绝原因，都被详细保存。画面中，无数生命之树在虚空中生长、分枝、枯萎，新的树苗又在旧树的残骸上萌发。
“这里的更新频率取决于文明的活动水平，”记录者说，“像你们太阳系这样的高活性区域，每千年就会有一次完整的扫描存档。”
第三层是“文明记忆档案”：这是最庞大的一层。无数个光团在这里漂浮，每个光团代表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文明。有些光团明亮如新星，那是最近被清理的文明，记忆还很完整；有些光团暗淡如余烬，那是古老到连记录者都难以完全解析的记忆。
记录者带他们来到一个特定的光团前。那光团呈暗红色，内部结构破碎不堪。
“这是共鸣者文明的第四次重组前档案，”记录者说，“在你们救援之前，这里保存的是他们最完整的早期记忆。现在……需要更新了。”
光团旁边，一个新的、更明亮的光团正在形成——那是救援后整合了疫苗防护网络的新共鸣者文明记忆。
“你们的行为改变了档案，”记录者评论，语气中听不出褒贬，“这很少见。大多数情况下，文明档案只会增加或替换，很少有这样……修补式的更新。”
“我们不想让他们失去过去，”苍穹说，“即使那个过去充满痛苦。因为痛苦也是存在的一部分。”
记录者沉默了。光体的闪烁节奏变得复杂，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他们继续深入。
第四层是“规则演化档案”。这里与前三层完全不同：没有具体形象，只有无数抽象的数学结构和逻辑模型在虚空中自我演算。有些模型稳定如磐石，有些在剧烈波动，有些在缓慢变化。
“这是宇宙底层规则的记录，”记录者的声音在这里变得格外轻微，仿佛怕惊扰什么，“规则不是恒定的，它们会随着宇宙年龄的增长而微调。大多数调整是平滑的、自洽的。但有些……”
它指向一个区域。那里，几个数学结构呈现出明显的“断裂”痕迹，像被强行撕开又重新粘合的纸张。
“规则冲突点，”记录者说，“当新规则与旧规则不兼容时，就会产生这样的断裂。通常，这些断裂会自我修复，但修复过程会抹除一些……依赖旧规则而存在的结构。”
“比如文明？”守望者问。
“比如某些特定类型的物理现象、生命形态、或者意识结构。规则改变后，它们变得不可能存在了。”
回响的分身突然剧烈闪烁。它飘向其中一个断裂点，伸出光触须，轻轻触碰。
瞬间，大量信息涌入它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