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递给米拉一块用木棍插着的烤肉。肉烤得外焦里生,没有盐,只有烟熏味和血腥味。米拉咬了一口——味觉模拟真实到让她差点吐出来。肉纤维粗糙,腥气浓重,咀嚼起来像在嚼橡皮。但她强迫自己吞下去,因为她确实感觉到了饥饿。不是心理上的,是生理信号:胃在收缩,血糖在下降。
“你从哪里来?”老妇人边嚼肉边问,肉渣从她缺牙的缝隙里漏出。
“很远……东边。大河流过的地方。”米拉用简单的词汇描述,避免细节。
“你的族人呢?”
“生病。死了。我……一个人走。”
老妇人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篝火在她眼中跳动。
“今晚睡西边的帐篷。和孩子们一起。明天……你跟女人们去采浆果。看你手,不是干粗活的。但采浆果可以。”
米拉点头。她没有解释,她“原本”的手不是这样——那是投影选择的结果,为了符合身份。
夜晚降临得很快。天空没有光污染,星星密密麻麻,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牛奶之路横跨天际。米拉从未见过这样的星空——在永恒家园,他们可以模拟任何星空,但模拟总是少了点什么。少了……这种巨大感,这种人类在荒野中仰望无尽宇宙时的渺小与震撼。
孩子们睡在一个大帐篷里,地上铺着干草和兽皮。米拉挤在中间,左右都是温暖的小身体。孩子们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均匀。但米拉睡不着。
她听着帐篷外的声音:风声,远处野兽的嚎叫,守夜人偶尔走动的脚步声,火堆木柴噼啪的爆裂声。这些声音组成了一首原始的交响乐,简单,重复,却有种直击心灵的节奏感。
她在想。
想这些人的生活。
他们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寻找食物。吃饱了,就修补工具,照顾孩子,讲故事。吃饱了,就围着篝火跳舞,在岩壁上画画,雕刻小雕像。他们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不知道星星是太阳,不知道疾病是微生物引起的。他们用神话解释一切:雷是神的愤怒,死亡是去往另一个森林,梦是灵魂的漫游。
他们活得短暂,活得艰难,活得充满恐惧——对野兽,对饥饿,对未知。
但他们也活得……投入。
米拉想起永恒家园。在那里,没有饥饿,没有病痛,没有死亡。意识可以活到时间的尽头,可以学习一切知识,体验一切艺术,创造一切可能。那是完美的存在。
可是——
可是为什么,在这个粗糙、肮脏、短暂的原始聚落里,她感觉到了某种永恒家园没有的东西?
某种……迫切感。
因为生命短暂,所以每一刻都珍贵。因为食物稀缺,所以每一餐都感恩。因为危险无处不在,所以每一次团聚都充满喜悦。因为未来不确定,所以每一个决定都带着重量。
在永恒家园,时间无限,可能性无限。于是选择变得轻飘飘的——反正错了可以重来,反正明天还有无数个明天。但在这里,明天可能就没有了。今天的选择,可能就是最后一次选择。
米拉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时代在目录中被标记为“可能引发存在性焦虑”。
因为它迫使你面对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如果生命注定短暂、艰难、充满未知,它还有价值吗?
答案,在这个帐篷里,在这些熟睡的孩子的呼吸声中,似乎不言而喻。
第二天,米拉跟着女人们去采浆果。
带队的是一个叫“鹿眼”的中年女人,因为她眼睛大而温润,像母鹿。她给了米拉一个树皮编织的篮子,教她辨认哪些浆果可以吃,哪些有毒。语言依然困难,但通过手势和示范,米拉学会了。
她们在灌木丛中弯腰劳作。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光斑,鸟在鸣叫,昆虫嗡嗡飞过。米拉的手指被荆棘划破,流了血。鹿眼看到,从怀里掏出一小团苔藓,按在伤口上——一种原始的止血方式。
“疼吗?”鹿眼问。
米拉摇头。疼,但可以忍受。这种“可以忍受”的感觉,反而让她觉得真实。
休息时,她们坐在溪边喝水。鹿眼指着远处山崖上的洞穴——那是着名的拉斯科洞穴,但在那个时代,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居住地。
“洞里……有画,”鹿眼说,眼睛发亮,“大角鹿,野牛,马……很漂亮。画了,它们就会来。狩猎就好。”
米拉知道,这是交感巫术的思维:相信画下猎物,就能在现实中吸引猎物。在后世看来是迷信,但在这里,这是一种积极的行动——用艺术影响现实的最早尝试。
“谁画的?”米拉问。
“长老。还有……做梦多的人。梦到动物,就画下来。”
米拉想起永恒家园的艺术:在土星环上编排光线舞蹈,在金星云层绘制水墨画,在虚拟现实中构建无限复杂的美学结构。那些艺术精美绝伦,技术登峰造极。
但这里的岩画呢?用简陋的矿物颜料,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画下记忆中和梦中的动物。线条粗犷,比例失真,色彩单调。
可为什么,米拉觉得这些画可能更……直接?
因为它们不是为了美而美,不是为了表达而表达。它们是为了生存,为了与自然沟通,为了把内在的恐惧和希望投射到外在世界。每一笔都带着祈求,每一抹颜色都浸透着渴望。
下午,她们回到聚落。米拉的篮子只装了一半——她动作慢,不熟练。但鹿眼没有责备她,反而把自己篮子里的浆果分了一些给她。
“第一次,够了,”鹿眼说,“下次更快。”
傍晚,男人们狩猎归来。他们带回了一头野猪,不大,但足够所有人饱餐一顿。聚落沸腾了——孩子们围着猎物尖叫,女人们开始处理,男人们吹嘘狩猎的惊险。
米拉坐在角落,看着这一切。
她看到长老主持分割仪式,把最好的肉分给孕妇和病人,然后是孩子,然后是猎手,最后才是其他人。没有争吵,没有抱怨——这是生存共同体的默契。
她看到猎手们一边吃肉,一边用木炭在地上画图,复盘狩猎路线和战术。那是原始的军事推演。
她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偷偷塞给一个年轻女人一块漂亮的燧石——那是求爱的礼物。女人脸红,收下了。
她看到孩子们在玩“狩猎游戏”,一个扮鹿,几个扮猎人,追逐,投掷(用草球代替矛)。
她看到老妇人看着这一切,眼中是疲惫的满足。
然后,夜幕再次降临。
这一次,有庆祝。人们围着篝火跳舞——简单的踏步、拍手、转圈。没有乐器,只有人声的节奏哼唱。米拉被拉进圈子,笨拙地跟着跳。她踩错了步,撞到别人,大家都笑了,不是嘲笑,是善意的、觉得有趣的笑。
跳累了,大家坐下。长老开始讲故事。
不是“很久很久以前”那种故事。而是“我父亲告诉我,他父亲的父亲曾经……”那种故事。关于迁徙的路线,关于遇到巨熊的逃生,关于一次大丰收的年份,关于星星如何指引方向。
米拉听着。这些故事简单,重复,充满夸张。但每一个听故事的人——包括孩子们——都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因为这些故事不是娱乐,是知识,是经验,是活下去的指南。
故事讲到一半,天空突然出现了极光。
绿色的光幕在北方天际展开,像巨大的、飘动的帷幕。所有人都安静了,抬头看。连孩子们都停止了嬉闹。
长老轻声说:“祖先的灵魂……在跳舞。”
没有人质疑。所有人脸上都是敬畏,是连接感——连接自然,连接超自然,连接死去的亲人。
米拉也看着极光。在永恒家园,他们可以制造任何光影效果,比这壮观千万倍。但那些是制造出来的。这是自然的,偶然的,无法预测的。
而正是这种无法预测,让它珍贵。
第三天早上,米拉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流泪。
不是悲伤的泪,不是喜悦的泪。是一种更复杂的、她无法命名的情绪。
她走出帐篷。清晨的雾气笼罩聚落,篝火已经熄灭,余烬还在冒烟。鹿眼在溪边打水,看到她,点点头。
“今天……我该走了。”米拉说。她的体验时间要结束了。
鹿眼没有太惊讶。在那个时代,人来人往是常态。
“去哪里?”
“继续走。找……可能还在的族人。”
鹿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脖子上取下一串项链——用兽牙和彩色石子串成的,很粗糙,但显然是她的珍爱之物。
“给你,”她递给米拉,“路上……平安。”
米拉接过。兽牙还带着体温。
“为什么?”她问。
鹿眼想了想,用简单的词汇说:“你眼睛……像迷路的鹿。需要……指引。”
米拉握紧项链。她的语言模块无法转译她想说的话——那些关于感谢、关于连接、关于短短三天却感觉像度过一生的复杂感受。
她最终只是说:“谢谢。我……不会忘记。”
鹿眼笑了,露出缺牙的牙龈。然后转身继续打水。
米拉走回聚落中央,站在她三天前出现的地方。她看着这一切:帐篷,篝火余烬,磨石工具,玩耍的孩子,忙碌的女人,准备再次出发狩猎的男人。
她想起永恒家园。想起那些永远干净、永远安全、永远丰足的世界。
然后她轻声说:“退出体验。”
切换再次发生。
但不是穿过粘性膜的感觉,而是像从深水中浮出。色彩、声音、气味迅速褪去,被替换成火星黄昏的赭红、寂静、和模拟的清新空气。她站在玄武岩广场上,手里还握着那串兽牙项链——当然,现在是实体化的复制品,体验区的纪念品。
AI的声音响起:“体验结束。情感过滤系统正在平稳降低防护等级。建议进行至少一小时的认知重校准。你感觉如何?”
米拉低头看着项链。粗糙的兽牙,磨圆的石子,用植物纤维串起。
“我感觉……”她寻找词汇,“我感觉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梦里的我,比醒着的我更……清醒。”
AI沉默,等待她继续。
“在那个时代,”米拉慢慢说,“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知识,没有技术,没有安全,没有未来。但他们有……此刻。有此刻的浆果,此刻的篝火,此刻的故事,此刻的陪伴。而我们什么都有,却总是活在过去或未来。”
她抬起头,看向广场边缘的博物馆建筑。在博物馆里,林夜的控制台被供奉着,那个按下按钮的瞬间被永恒定格。
但林夜当年按下按钮时,想的不是永恒,不是未来,不是文明的意义。
他想的是:现在,我必须这么做。
就那么简单,那么直接,那么原始。
“时间织网……”米拉轻声说,“我们以为我们是在编织时间,是在操控时间。但也许,真正的‘时间织网’,是学会在每个时代、每种境遇下,都能找到‘此刻’的织法。原始人用岩画和篝火编织他们的此刻。林夜用那个按钮编织他的此刻。而我们……”
她握紧项链。
“我们需要重新学习,如何编织我们的此刻。”
AI没有回应。这种开放性的哲学思考,超出了它的回应协议。
米拉转身,走向出口。在跨出保护区边界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
全息标识牌上写着:“昨日重现——时间织网项目首个公开应用区。这里没有历史的重演,只有永恒的当下的不同编织方式。”
风又吹起了火星的尘埃。
米拉把兽牙项链戴在脖子上,感受着那粗糙的触感。
她知道自己变了。不是变成了原始人,而是……变得更完整了。
因为现在她知道了,文明不仅是向前走,不仅是向上攀登。
有时,文明也需要向后看,向深处看,去看那些最简单、最原始、也最根本的东西:
比如饥饿时的浆果。
比如寒冷时的篝火。
比如迷路时的一串项链。
比如一个短暂生命中,所有不可复制的此刻。
她走出保护区,走进火星黄昏的广阔天地。
在她身后,“昨日重现”保护区的入口轻轻闪烁,像一颗在时间中稳定跳动的心脏,为所有愿意来寻找“此刻”的人,敞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