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现实躯体的异化感,终究无法完全掩盖。那些源自虚拟世界的感官同步和精神压力,开始在这具生理学意义上的人类身体上,留下无法忽视的、科学的痕迹。
看护他的医疗团队首先注意到的是监护仪的异常。
原本稳定如同一条直线的脑电波(EEG)图,开始出现剧烈的、毫无规律的峰谷。当林夜在《星海无垠》中指挥大规模战役,尤其是进行高强度、多线微操作时,他的脑电波活动会急剧飙升,呈现出一种近乎癫痫发作般的、极度活跃和混乱的状态,其波形的复杂度和能量强度,远超任何已知的医学记录。
与之同步的是心率(EcG) 和血压。平静时,它们维持在维生系统设定的低水平。但一旦虚拟世界中爆发激战,他的心率会瞬间从每分钟40次飙升至150次以上,血压急剧升高,仿佛他的身体也正在战场上拼命奔跑、搏杀。然而,他的肌肉没有任何运动迹象,这纯粹是神经信号引发的剧烈心血管反应。
体温也出现了无法解释的波动。有时会莫名升高,尤其是在虫群进行大规模生物质转化或孵化新型单位时,仿佛他的新陈代谢在模拟那种高效但狂暴的能量释放过程。有时又会异常降低,特别是在他潜入“深渊”接口进行底层代码操作时,体温会降至接近环境温度,如同进入了一种生物休眠状态。
皮电反应(GSR) 和激素水平的监测数据更是混乱不堪。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等应激激素会在战斗时异常分泌,而一些与 calm、专注相关的神经递质,则在他进行复杂战术推演时占据主导,其切换速度和幅度,完全不符合人类生理规律。
“这不可能……”主治医生看着屏幕上那如同过山车般的生理数据曲线,眉头紧锁,“没有外部刺激,没有神经指令输出,他的身体……像是在对某种我们无法探测到的内部事件做出反应。”
“就像是……他的大脑,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经历着一切。”一位年轻的实习医生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被主治医师严厉的目光制止。这种超自然的猜测,在严谨的医学领域是不被允许的。
医疗团队尝试调整镇静剂的剂量,试图平复这些异常的生理波动。但效果甚微。降低剂量,数据波动更加剧烈,仿佛他的意识要挣脱药物的束缚;增加剂量,虽然数据暂时平稳,但维生系统会报警,显示其生命体征正在滑向危险的边缘——他的身体似乎拒绝进入更深度的、可能切断与虚拟世界联系的昏迷状态。
频繁的医疗警报,打破了病房长久以来的宁静。医护人员进出更加频繁,脸上带着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们无法理解,一个处于植物人状态多年的病人,为何会展现出如此诡异且强烈的生理活动。
这些冰冷的医疗数据,如同林夜现实躯体发出的、无声的尖叫,诉说着它正在承受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巨大压力与扭曲。它们是不可辩驳的证据,证明着虚拟世界中的风云变幻,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侵蚀着现实的根基。
医疗数据的异常是冰冷的、科学的,尚且可以用“未知的神经活动”来勉强解释。但发生在病房内的、那些无法被仪器记录、却能被人类感官直接捕捉到的异常,则带来了更直接、更原始的恐惧。
这种恐惧,首先在负责日常照料林夜的护士之间悄然蔓延。
起初,只是一些细微的、可以被归结为错觉的异样。
“你们有没有觉得……307号病房(林夜的病房)……有时候特别‘安静’?”一位资深的夜班护士在休息室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有些犹豫地开口,“不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安静,是……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一样,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特别清楚。”
旁边一位年轻的护士立刻附和,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对对!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有时候,明明空调温度设定得好好的,一进去就感觉特别冷,不是温度低的那种冷,是……骨头缝里发凉的那种。”
这些还只是环境上的微妙变化。但很快,更令人不安的体验出现了。
“我昨天下午去给他做例行护理的时候,”另一位护士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后怕,“我明明背对着他,在整理器械车,但就是感觉……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不是一个人的目光,是很多……很多……密密麻麻的……我猛地回头,房间里除了他和那些仪器,什么都没有!但我当时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做完事情就跑出来了。”
她的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
“我也是!有一次我值夜班,透过房门上的观察窗往里看,好像看到……看到他病床周围的空气……有点扭曲,就像夏天看热沥青路面那种感觉,但就只有那一小块地方!我眨了眨眼再看,又正常了。”
“还有他的影子……”一个胆子最小的护士几乎要哭出来,“有一次夕阳照进来,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我……我好像看到那影子的轮廓……动了一下,不像人形,倒像是什么……多手多脚的虫子……我肯定没看错!”
这些碎片化的、无法证实的见闻,在护士们的私下交流中不断拼凑、发酵。307号病房,这个原本只是众多特殊病房中普通一间的屋子,逐渐被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面纱。
没有人敢公开讨论,毕竟这涉及军方高度保密的项目,而且听起来太像怪力乱神。但恐惧是藏不住的。她们开始尽量避免单独进入那间病房,进去时也总是匆匆忙忙,眼神不敢四处乱瞟,更不敢在林夜的病床前多做停留。
那种无形的、仿佛被无数冰冷复眼注视的感觉,以及房间里时而死寂、时而仿佛充满窃窃私语(却听不清任何具体内容)的怪异氛围,让每一个踏入其中的医护人员都感到脊背发凉。
她们并不知道林夜在虚拟世界中的身份,但她们的生物本能,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具看似沉睡的躯体背后,所连接的那个庞大、冰冷、充满非人意志的恐怖存在。
病房内的低语,并非源于声音,而是源于空间本身被扭曲后,所散发出的、令人不安的“信息余烬”。那是虫群意志无意识中,向现实世界渗出的、一丝微不足道,却足以吓坏常人的冰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