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二堂,灯火通明。
县令时文彬面沉似水,手指关节重重敲击着黄花梨木的案几,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声都敲在堂下肃立的宋江、朱仝、雷横三人心上。
“又让她跑了!又一次!”
时文彬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怒火而显得有些尖利:“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劫掠富户,杀伤人命(王家护院重伤不治身亡一人),挑衅官府,然后扬长而去!朱都头,雷都头,你们二位是我郓城缉盗的擎天柱!还有你,宋押司!朝廷法度,难道都是一纸空文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跳了起来:“那赤发鬼刘唐!如此显眼的特征!为何至今未能擒获?那玉蛟龙,难道真是能飞天遁地的妖怪不成?如今郓城富户人人自危,状纸都快堆满本官的案头了!再不能破案,莫说你们,就连本官这项上乌纱,也休想保住!”
朱仝面色凝重,抱拳沉声道:“县尊息怒。贼人狡诈异常,计划周详,更兼身手高强,尤其那赤发鬼刘唐,悍勇绝伦,非一人可敌。此次虽未能擒获贼首,但已将其击伤,并缴获此物。”
他示意了一下身旁书吏捧着的那个深褐色皮囊:“或可从中寻得线索。卑职已加派三倍人手,严密封锁四门及水陆要道,并悬赏缉拿,定不给贼人喘息之机。”
雷横也梗着脖子道:“县尊!非是俺等不尽心!那伙杀才着实滑溜!下次再让俺老雷遇上,定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将那红毛鬼的头颅拧下来!”
时文彬冷哼一声,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宋江:“宋押司,你精于刀笔,心思缜密,对此案有何看法?这贼人皮囊,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宋江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他此刻心乱如麻,那皮囊里的东西,他早已看过,正是压垮他内心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他必须掩饰,必须用全部的意志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回县尊,”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但努力保持平稳,“此皮囊做工粗糙,并非市面上流通之物,倒像是江湖人自行缝制。内中所盛黑色粉末,经初步查验,并非火药,而是一种极为细腻的……石粉,略带腥气,似是某种特殊矿石研磨而成。其用途……卑职暂且不明,已留样待进一步查证。至于那三枚铜钱,确是前朝‘开元通宝’,虽非稀世珍品,但将其与这不明石粉一同贴身携带,想必对贼人而言有特殊意义,或为信物,或与他们的某种仪式、规矩有关。”
他顿了顿,继续道:“结合此次贼人利用火灾调虎离山,行动更加嚣张,可见其组织严密,计划周详,且对官府动向颇为了解。卑职以为,眼下除继续追查刘唐下落及此物线索外,更需警惕城中是否有其眼线内应。”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合情合理,既未过度渲染,也未刻意淡化,听起来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押司口吻。
时文彬听完,脸色稍霁,但眉头依旧紧锁:“眼线内应……哼,查!给本官狠狠地查!酒楼、赌坊、客栈、车马行,凡三教九流汇聚之所,都给本官筛一遍!朱都头,雷都头,此事你二人亲自督办!”
“是!”朱仝、雷横齐声应道。
“宋押司,”时文彬又看向宋江,“你继续深挖这皮囊线索,并协助二位都头,分析所有卷宗证词,务必给本官理出个头绪来!十日!本官再给你们十日时间!若再无进展,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卑职遵命!”宋江低头领命,掩在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了掌心。
训斥完毕,时文彬疲惫地挥挥手,让三人退下。
走出二堂,夜风一吹,宋江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朱仝和雷横也是面色沉重。
“宋兄弟,”朱仝拍了拍宋江的肩膀,语气沉重,“县尊的话虽重,却在理。此案若再拖延,恐生大变。那皮囊之物,还需你多费心。我与雷贤弟这便去安排排查事宜,纵然是大海捞针,也要试上一试。”
雷横也道:“正是!俺就不信,那伙贼人能钻到地底下去!宋押司,若有发现,立刻告知俺们!”
看着两人信任而焦灼的目光,宋江心中就像被滚油煎煮一般,愧疚与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只能勉强点头:“二位兄长放心,一有消息,宋某必定即刻通报。”
三人各自分手,朱仝、雷横大步流星而去,召集人手布置任务。
宋江则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回押司房。
押司房内寂静无声,只有一盏孤灯摇曳。
那个深褐色的皮囊就放在他的书案上,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烫得他不敢直视。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需要再验证了。
那皮囊,那石粉,那开元通宝。
还有之前所有的疑点:捆绑的绳结、熟悉的香气、对富户信息的掌握、赵玉娇指甲缝里的暗红、衣裙上的水痕、以及她那双时而妩媚时而狂野、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清晰地指向同一个人——清河酒楼的掌柜,赵玉娇。
她就是玉蛟龙。
那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让他心旌摇曳,甚至隐隐触动他内心深处某些叛逆因子的女子,就是他必须要缉拿归案的朝廷钦犯,悍匪首领。
“呵……呵呵……”宋江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的苦笑。
命运跟他开了一个何等荒唐而残酷的玩笑!
他该怎么办?
上报?立刻将怀疑告知朱仝和雷横,然后带兵包围清河酒楼,将那个女子绳之以法?
这才是他身为押司的职责,才是维护律法尊严的正确选择。
可是……一想到那个画面:如狼似虎的衙役冲进酒楼,将她粗暴地押解出来,戴上枷锁,投入阴暗的牢狱,甚至最终押赴法场……宋江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忘不了那夜的极致欢愉,忘不了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时的炽热与野性,更忘不了她谈及“替天行道”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光芒。
她劫掠的是为富不仁者,散财的是贫苦无依人……这与他内心深处对世间不公的愤懑,何其相似?
只是他选择的是秩序内的挣扎,而她,选择了挥刀向外的叛逆。
法度与情愫,正义与私心,职责与欲望……这些截然对立的力量在他心中疯狂地厮杀搏斗,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坐了不知多久,直到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才猛地惊醒。
不能这样下去!
他必须去找她!
不是以押司的身份去缉拿,而是以宋江的身份,去问一个明白!
去寻求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答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狂蔓延。
他豁地站起身,也顾不上夜深人静,换上便服,悄然出了县衙,再次朝着那个让他爱恨交织心神不宁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