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衙,已是晌午。
张员外家的劫案像投入平静水面的一块巨石,在郓城县衙内外激起了层层波澜。
县令时文彬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将宋江、朱仝、雷横三人召至二堂,又是一番严厉的训斥与催促,限令他们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破获此案,否则严惩不贷。
巨大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三人肩头,尤其是宋江。
他坐在押司房内,面前摊开着新整理的张府劫案卷宗,墨迹未干,详细记录着现场的每一处细节、苦主的陈述以及朱仝、雷横的初步判断。
然而,那些工整的字迹在他眼中却不断扭曲、模糊,最终幻化成的,是昨夜朦胧灯光下那张美艳狂野的脸庞,是那具火热柔韧的身体,是那带着挑逗与征服意味的低语……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旖旎又危险的画面驱散出去,但它们却牢牢钉在他的脑海深处,与今日清晨张府库房中那冰冷的现场细节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对立与撕扯。
绳索的结法、那淡淡的奇异香气、对大户格局的熟悉、“替天行道”的狂言……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指向清河酒楼那个风情万种的女掌柜。
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刻将怀疑上报,至少应该告知朱仝和雷横,然后对清河酒楼进行彻底公开的调查甚至搜查。
这是最符合他押司身份和职责的做法。
但情感……或者说,那并非单纯的情感,而是一种混合了昨夜极致体验留下的深刻印记,对那女子复杂难言的好奇,以及一种被她那种离经叛道的“侠义”隐隐触动的微妙心理……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轻易说出那个名字。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
所有的怀疑都建立在极其细微的甚至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联想之上。
就算是赵玉娇亲口所说也只有他一个人听到,甚至可能只是玩笑话。
香气可以相似,结法可以巧合,对富户信息的搜集也可以通过其他渠道。
仅凭这些,根本无法撼动一个在郓城颇有声名的酒楼掌柜,更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突然将怀疑目标锁定在她身上——难道要说出昨夜那荒诞致命的一夜?
他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将自己置于一个无法解释的尴尬境地。
他需要证据。需要亲自去确认。
借口是现成的——答谢昨日的款待,尤其是那碗“后劲十足”的琼酥酿。
打定主意,宋江不再犹豫。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然后出了押司房,对值守的书吏交代了一句出去查访线索,便径直出了县衙,再次朝着城南的清河酒楼走去。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街道上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但宋江却觉得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青石板,而是布满陷阱的流沙。
越是靠近那座三层楼宇,他的心就跳得越快,既有警惕,又有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隐秘期待。
酒楼依旧热闹,宾客盈门。
伙计们忙碌地穿梭着,酒香菜味混杂在空气中。
宋江在门口略一停顿,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柜台后,站着的依然是那个面相老实的中年男子,并非赵玉娇。
宋江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走到柜台前。
那掌柜认得他,连忙堆起笑容:“宋押司,您来了?可是要用饭?”
宋江笑了笑:“正是。另外,昨日承蒙赵掌柜热情款待,今日特来答谢,不知赵掌柜可在?”
中年掌柜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哎呀,真不巧,东家她……一早便出去了,说是去城外的庄子查看新到的酒水食材,可能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出去了?宋江的心突地一跳。
是巧合?还是……与张府劫案有关?
他故作随意地问道:“哦?赵掌柜还亲自打理这些琐事?真是勤勉。”
“是啊,”掌柜的叹道,“我们东家别看是女子,能干着呢!店里大小事务,尤其是酒水食材的品质,都要亲自过问,经常在外奔波。这酒楼能撑起来,多亏了她里外操持。”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然而宋江心中的疑窦却丝毫未减。
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便不打扰了。给我在二楼临窗寻个安静位子,上几样小菜,一壶透瓶香便好。”
“好嘞!宋押司您楼上请!”掌柜的连忙招呼伙计引路。
宋江随着伙计走上二楼,心中思绪翻腾。
赵玉娇不在,是确有其事,还是故意避开?
她是否已经察觉了自己的怀疑?
自己这趟来,是否已经打草惊蛇?
他被引到一处雅座,与昨日的位置不同,但同样可以观察楼下的情况。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菜,目光却仔细扫视着楼下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通往柜台和后院的方向,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
他留意着进出后院的伙计,倾听他们的只言片语,试图捕捉到任何与“东家”、“掌柜”或异常动静相关的信息。
酒菜很快上来,宋江却食不知味。
时间一点点过去,楼下依旧喧嚣忙碌,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他的内心渐渐焦躁起来,难道自己的怀疑真的错了?
那只是一种酒后混乱的臆想?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之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是什么重要人物回来了。
伙计们的动作明显变得更加恭敬和迅速。
宋江的心立马提了起来,目光紧紧锁定楼梯口。
片刻之后,一抹熟悉的水红色身影,骤然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
不是赵玉娇又是谁?
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发髻稍有些松散,几缕青丝垂落鬓角,更添几分慵懒风情。
脸上带着一丝奔波后的微红,眼神却依旧明亮锐利,顾盼生辉。
她一边听着身边掌柜的低声汇报,一边目光随意地扫过二楼大堂。
当她的目光掠过宋江所在的雅座时,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一丝极细微的惊讶,随即被一种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所取代——那情绪里有玩味,有挑衅,有早已料到的从容,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见到猎物再次踏入领域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