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酒气混杂着烤羊脂的焦香,在樊楼三层喧嚣的暖阁里横冲直撞。
林冲第一次踏入这京师第一等的销金窟,耳中灌满了豪客们粗野的划拳声、歌妓们腻滑如丝的唱腔,还有碗碟清脆的碰撞。
他坐在角落一张硬木凳上,脊背挺得笔直,与周遭醉生梦死的氛围格格不入。
面前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一碗温热的黄酒,便是他全部的消遣。
他刚从沧州那个风沙磨人的地方调来,这一身洗得发白却浆得硬挺的青色武服,还有眉宇间尚未被京城脂粉气熏染的凛冽,都透着边地的风尘与孤介。
邻桌几个华服公子哥儿,早已喝得面皮赤红,眼神迷离地扫过林冲,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其中一个拍着桌子,醉醺醺地嚷道:“……瞧见没?那就是新来的,姓林,听说是沧州那边硬塞过来的军汉……哈,一股子土腥味儿!禁军教头?那是天子亲卫,龙虎之地!这种乡下把式,也配?”
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的嘲笑声。
林冲目光低垂,盯着碗底浑浊的倒影,像是要把那点微光吸进眼底深处。
一股滚烫的怒意,像被踩了尾巴的豹子,猛地要从胸腔里窜出来,直冲顶门。
那怒意带着边关的风沙气息,带着校场上刀枪碰撞的火星,几乎要冲破他多年军旅生涯铸就的克制。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油腻的酒菜气息,硬生生将那咆哮压回喉咙深处,只化作一声无声的闷雷在胸中滚动。
他不能拔刀,不能在这里。
这里是京师,是樊楼,是无数眼睛盯着的地方。
他缓缓放下酒碗,碗底落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嗒”。
那轻蔑的笑浪依旧拍打着他,他却像礁石,沉默地承受着,只是眼睫下压着的寒光,又冷锐了几分。
夜色渐深,楼外更鼓沉沉响过三下。
喧嚣并未平息,反而像是熬到了后劲最足的时候。
林冲无心再待下去,那酒气与嘲弄都让他胸中憋闷。
他起身,抓起靠在桌沿的丈八蛇矛——这杆伴随他多年的兵器,在暖阁昏黄的灯光下,冰冷的枪尖依旧流淌着不容忽视的凶厉锋芒。
他拨开几个摇摇晃晃的醉汉,走向楼梯口,只想尽快回到驿馆那个清冷的房间。
通往二层客房的楼梯狭窄而幽暗,木阶被无数脚步磨得油亮,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呻吟。
林冲步履沉稳,一级一级向下。
就在他拐过楼梯转角,眼前是通往二层走廊的入口时,一股极其浓烈的铁锈甜腥味,猛地撞入鼻腔!
那气味如此突兀,如此暴烈,盖过了所有混杂的味道,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
林冲的脚步一顿,瞳孔骤然收缩。
他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全身肌肉,右手闪电般握紧了蛇矛冰冷的枪杆。
走廊里光线昏暗,只在尽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灯罩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就在那片昏黄光影的边缘,一个魁梧的身影面朝下伏在地上。
深紫色的绸缎锦袍,在幽暗里显得格外沉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飞鹰图案,此刻大半已被一种深得发黑的液体浸透,那液体正沿着衣袍的褶皱,缓慢而粘稠地向四周蔓延,在地板上积成一滩不祥的暗红。
一只粗壮的手无力地摊开在血泊边缘,指节粗大,虎口处布满厚厚的老茧,显然是个长期握持兵器的手。
林冲的心一沉,如坠冰窟。
那锦袍上的飞鹰纹饰是禁军都尉的官服!
死者身份非同小可!
他强压下翻腾的惊骇,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扫过整个走廊入口。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楼上楼下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没有搏斗的痕迹,墙壁干净,门板紧闭。
凶手像是鬼魅,来无影去无踪。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尸体旁,那片深红血泊的边缘。
一点刺目的金色,在昏暗光线下顽强地反射着微弱的灯火。
那是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
林冲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血污边缘。
他微微俯身,终于看清了。
一枚金扣。
纯金打造,沉甸甸的。
扣面浮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獠牙微露的豹头!
那豹眼凶悍,仿佛要择人而噬。
豹头的轮廓、鬃毛的线条、甚至那威严的神韵……
林冲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倒灌回心脏,又在下一瞬轰然冲向头顶,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认得这枚金扣!
绝不会错!
这是林家祖传之物!
是他父亲临终前亲手交到他掌中,嘱咐“此乃我林家男儿勇武之魂”的信物!
他贴身佩戴了十几年,只有最亲近的几人知晓它的存在,更从未离身!
可此刻……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一具刚刚断气的禁军都尉尸体旁的血泊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腊月的边关朔风更甚,立刻从脚底窜起,顺着脊椎直冲头顶,将他整个人冻僵在原地。
不祥的预感死死缠住了他。
陷阱!
这是一个针对他的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枚祖传的豹头金扣,此刻不再是勇武的象征,而是催命的符咒!
“杀人啦——”
一声凄厉变了调的尖叫,撕裂了樊楼顶层的喧嚣。
那声音来自楼梯上方,带着极致的惊恐,穿透层层暖阁的喧闹。
紧接着,是酒壶碗碟被撞翻在地的碎裂声,桌椅被粗暴推倒的刮擦声,人群惊慌失措的踩踏声、哭喊声、呼救声……
混乱像瘟疫一样,以爆炸般的速度从顶层蔓延下来。
“下面!楼梯口!血……全是血!”
尖叫声再次炸响,带着明确的指向。
林冲猛地抬头,楼梯上方狭窄的视线里,转眼挤满了向下张望因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孔。
无数道目光,如密集的箭矢,带着恐惧、猜疑和赤裸裸的指认,齐刷刷地盯在他身上!
盯在他手中紧握的丈八蛇矛上!
盯在他脚下那片刺目的血泊上!
也盯在了血泊边缘那枚小小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豹头金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