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举起那柄奇特的飞刀,刀尖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寒星。
“还有这个鸟印子!老子翻遍了案牍库,查遍了绿林谱,就没见过第二家用这种刀刻这种鬼画符的!”
他踏前一步,那股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和铁锈味的凶悍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将李应笼罩。
“李应!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你李庄主早年走南闯北,手上功夫了得?谁不知道你善使飞刀?谁又不知道你李家庄的标记,就是一只扑天的大雕?!”
张韬的声音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他身后的衙役们仿佛得到了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向前逼近一步,手按腰刀,眼神凶狠,像一群即将扑食的恶狼,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摩擦的哗啦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声浪。
那无形的杀气,绷紧到了极致,像一张拉满的硬弓,箭尖直指李应的心脏。
“说!”
张韬的咆哮震得庭院角落树叶都在簌簌发抖。
“昨夜三更,你在何处?这刀,是不是你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死寂。绝对的死寂。
连远处牲口棚里偶尔的响动都消失了。
所有目光,惊恐的、怀疑的、凶狠的,都死死地聚焦在李应身上。
那柄染血的飞刀,那俯冲的猛禽刻痕,张韬的咆哮指控,像无形的绞索,勒住了整个李家庄的咽喉。
李应站在原地,如狂风暴雨中的礁石。
张韬的咆哮和衙役们逼近带来的压迫感拍打着他。
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庄客和账房先生们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恐惧、忧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雨后湿润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气涌入肺腑,却丝毫不能冷却胸腔里那颗因昨夜杀戮和此刻逼问而滚烫搏动的心脏。
袖中,他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冰冷熟悉的刀柄轮廓,昨夜黑松林中,刀锋切开皮肉切断喉骨时的细微震颤感,又一次清晰地顺着指尖传递上来。
然而,当他再次抬起眼睑时,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完美地锁在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
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被冒犯的带着委屈的愠怒,眉头紧紧锁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衙役们粗重的呼吸和铁链的哗啦声。
“张都头!”
李应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污蔑的激愤,他挺直了脊背,直视着张韬那双喷火的眼睛。
“此言差矣!简直是…简直是血口喷人!”
他伸出手指,指向张韬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飞刀,指尖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不错!李某早年是曾习得些粗浅武艺傍身,行走江湖,也确曾用过飞刀。但都头请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
“李某所用飞刀,乃是家父早年延请登州名匠所铸,形制乃是笔直的双刃柳叶,刀柄缠银丝!绝非此等弯曲怪异的形制!”
他目光扫过张韬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衙役,语气转为沉痛:“至于这雕…更是无稽之谈!李家以‘雕’为记不假,可那是先祖创业时取‘志存高远’之意,庄中旗号、印信皆是展翅翱翔之雄姿!何曾用过这等…这等俯冲猎杀形同鬼魅的刻印?”
他指着刀上那俯冲的猛禽,语气充满了厌恶与不解:“此等凶戾之物,岂会是我李家庄所为?简直荒谬!”
他顿了顿,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平复被污蔑的愤怒,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和困惑:“昨夜三更?李某正在庄中为家父筹备寿宴!账房王先生,库房李管事,还有后厨当值的七八个伙计,皆可作证!”
“李某与那钱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甚至不曾照面!杀他作甚?杀他手下八人作甚?图财?害命?张都头,你倒是说说,李某图什么?”
李应的质问掷地有声,带着一股被冤枉的激愤和坦荡。
他身后的庄客们,脸上的恐惧似乎褪去了一些,代之以一种同仇敌忾的愤懑。
是啊,庄主说得在理!那刀形不对!那雕的姿势更不对!庄主昨夜明明在庄里忙活!
张韬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李应的反驳条理清晰,合情合理,尤其是对飞刀形制和猛禽姿态的指证,更是他事先未曾详查的漏洞。
他死死盯着李应的眼睛,试图从那深潭中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裂痕。
然而,那双眼睛里只有坦荡的愤怒和被冒犯的尊严。
他捏着飞刀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指腹能清晰感受到刀身上那些细微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刻痕纹路。
难道…真的错了?这刀…这刻痕…真的不是李应的?
可那匪夷所思的精准杀戮,那现场留下的唯一指向性线索…
除了这个深藏不露的李庄主,独龙岗方圆百里,还有谁能做到?
“哼!”
张韬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冷哼,强行压下心中的动摇,眼神依旧凶狠如狼。
“李庄主好口才!说得是滴水不漏!不过…”
他手腕一翻,刀尖向下,“唰”地一声轻响,那锋利的刀尖竟深深插入了脚下湿软的泥地里,只留下刀柄和那块镶嵌的黑色石头露在外面,兀自颤动。
“空口白牙,谁不会说?”
张韬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浓的威胁。
“你说不是你的,就不是了?你说昨夜在庄里,就是在了?”
“李应,我告诉你,这桩血案,干系太大!死的不是无名小卒,是‘插翅虎’钱豹!背后牵扯的水,深着呢!”
他微微俯身,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凑近李应,压低了声音,却带着更重的压迫感,一字一句道:“钱豹临死前,喉咙被钉穿了,说不出话…可他那双眼睛,可是死死瞪着独龙岗的方向!瞪得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你说…他最后想瞪的是谁?嗯?”
张韬直起身一挥手,对着身后的衙役厉声喝道:“给我搜!仔细搜!李家庄内外,每一寸地方都给老子翻个底朝天!特别是书房、卧房、练功静室!看看还有没有这种带鸟印子的邪门玩意儿!看看有没有带血的衣物!任何可疑之物,统统给老子带回去!”
“得令!”
衙役们齐声暴喝,像挣脱了锁链的凶兽,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庄客,如狼似虎地扑向李家庄的各个角落。
沉重的脚步声、粗暴的呵斥声、翻箱倒柜的哗啦声、器物被撞倒摔碎的刺耳声响,撕碎了李家庄清晨的宁静,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李应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他看着一个衙役粗暴地踹开了西厢客房的门,看着另一个衙役冲进他的书房,将书架上的古籍账册粗暴地扫落在地…
他袖中的拳头,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攥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几乎要刺出血来。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如岩浆般在他胸腔深处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那层坚硬的外壳。
然而,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被侵犯了尊严混合着愤怒与隐忍的表情。
他甚至微微侧过头,对身后脸色惨白气得浑身发抖的管家李福沉声吩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李福…带人…跟着官爷们…看着点…别…别让庄里的东西损坏太多…毕竟是…老太爷的寿辰快到了…”
他的目光,却越过混乱嘈杂的庭院,越过那些如狼似虎翻检的官差身影,落向庄外。
远处,独龙岗连绵起伏的山林在雨后的阳光下蒸腾起薄薄的雾气,苍翠中透着一丝不祥的迷蒙。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幽暗的黑松林,看到了钱豹喉咙里喷溅的温热液体,看到了那张扭曲狰狞的脸上,最后凝固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洞悉一切的笑容,还有那无声翕动的嘴唇…那口型…
“梁…山…泊…”
这三个无声的字,像三根冰冷的毒刺,昨夜只是让他心神微震,此刻,在官差如狼似虎的翻检声中,在张韬那充满怀疑和杀意的目光逼视下,却骤然释放出令人骨髓发寒的剧毒!
一股冰冷前所未有的巨大阴影,正无可阻挡地笼罩下来,覆盖了李家庄,也覆盖了他李应自以为掌控的一切。
他平静的面容之下,是惊涛骇浪。
那双昨夜还稳如磐石弹出飞刀例不虚发的手,此刻在宽大的袖袍掩盖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指尖触碰到的冰冷刀柄,第一次失去了掌控的笃定,变得陌生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