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指还贴在那张染血的《山河策》上,纸下的震动尚未散尽。她指尖发麻,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咬了一口。
帐内灯火晃了晃。
裴珩站在门口,手按在刀柄上,没有动。谢无涯靠在角落的兵器架旁,剑未归鞘,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呼吸比平时重了些。
谁都没说话。
沈清鸢慢慢收回手,抬眼看向两人。她的声音很轻:“那句话不是写给我们的。”
裴珩转头看她。
“是提醒。”她说,“有人知道我们在查,也有人不想让我们死得太早。”
谢无涯冷笑一声:“所以呢?等他们大发慈悲?”
沈清鸢没理他。她坐到琴前,掀开琴囊,指尖划过五弦。琴面微尘扬起,在灯下泛着淡光。
她闭眼,调息,落指。
第一声响起时,帐外的风停了。
《探虚》起音极缓,像水滴落入深井。这曲子不伤人,也不扰心,只是把音波送出去,再等它带回点什么。她以前用它试过人心,听过谎言,但从没用来探地底。
这一次不一样。
琴音顺着沙土往下沉,一寸一寸,如丝线穿行岩层。她能感觉到地下有水流,有虫爬,还有死去多年的人骨压在泥里发出的闷响。
她分出一丝神识,过滤杂音。
裴珩走到她身侧半步远站定,右手搭在腰间戒环上,一下一下转动。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不敢打扰,也不敢走开。
谢无涯盯着地面,忽然开口:“东南方向的地势低,雨水积得多。那边不该有空洞。”
沈清鸢没睁眼,只轻轻点头。
她已经听到了。
不是水流声,也不是兽穴。是一条笔直的通道,四壁夯得结实,每隔一段就有支撑木柱。有人在里面走过,脚步很轻,但频率一致,像是传递消息的信使。
位置——东南三十里。
她猛地睁眼,额角全是汗:“东南三十里有地道!人工挖的,通向敌营旧址。”
话音落地,谢无涯已转身出门。
外面立刻传来马蹄声和传令声。三百轻骑集结,他亲自带队,连盔甲都来不及换,直接冲进夜色。
裴珩低头看她:“你能确定?”
“我能听见木头承重的声音。”她说,“里面不止一条路,是个网。”
裴珩沉默片刻,走向案台取出军图铺开。他用朱笔圈出东南区域,又标了三处可能的入口。然后他抬头,对守在外帐的副将下令:“沿途设哨,发现异动即刻鸣镝。”
副将领命而去。
帐内只剩两人。
沈清鸢没再弹琴。她靠在琴边喘气,手指微微发抖。刚才那一探耗了不少力气,现在脑子有点沉。
裴珩倒了杯茶递给她。
她摇头:“不用。”
“你脸色不好。”
“我说了不用。”
裴珩把手收回来,没再说什么。
过了半个时辰,快马回报:地道确凿存在,深约八尺,走向与推测一致。掘至中途,发现一具陶瓮埋在侧壁,内藏七枚蜡丸,密封完好。
不久后,谢无涯返回。
他一身风沙,靴底沾着湿泥。进帐后一句话不说,直接从怀里取出一个蜡丸放在桌上。黑褐色,表面光滑,看不出任何标记。
裴珩戴上鹿皮手套,拿起匕首小心剖开。
蜡壳裂开,里面裹着一小卷桑皮纸。展开后字迹细密,墨色偏暗,一看就是夜间书写。内容简短:
“地道通联已成,粮道可断。待风起,举火为号。”
落款无名,但笔锋转折处有个小钩,是谢家旁支独有的习惯。
裴珩看完,把纸递给沈清鸢。
她扫了一眼,放下。然后伸手拿起那个破开的蜡丸残壳,指尖轻轻抚过内壁。
她又闭上了眼。
这一次,她没有弹琴,只是将真气缓缓注入指尖,借残留的物性追溯其承载过的声息。这是共鸣术的另一种用法——不靠情绪,而靠“回响”。
几息之后,她身体一僵。
眼睛猛然睁开。
裴珩察觉不对:“怎么了?”
她没答,反而再次闭眼,眉头紧锁,像是在捕捉什么即将消散的东西。
然后,她嘴唇动了动,说出一个名字:
“云铮。”
裴珩瞳孔一缩。
“我听见他说话。”她的声音有些抖,“只有一个字……叫我的名字。”
“说什么?”
“鸢。”
帐内瞬间安静。
谢无涯站在原地没动,但手已经握上了剑柄。他的指节泛白,眼神变了。
裴珩盯着她:“你确定是他的声音?不是幻觉?”
“我听过他说话上千次。”她说,“不会错。”
裴珩低头看着那枚碎裂的蜡丸,忽然伸手把它拿起来,翻来覆去检查。他又取来另一枚未拆的,对比重量、形状、封口方式,最后停在底部一处细微的凹痕。
像是被人用指甲压过。
他掏出随身小刀,轻轻刮开表层蜡层。
里面露出一点红丝。
不是线,是头发。
很短,只有半寸长,缠在蜡芯里。
沈清鸢看见了,低声说:“那是他的发。他剪过一次,因为中了毒,要验血。”
裴珩把两枚蜡丸并排放在灯下。
“这些蜡丸不是同一时间做的。”他说,“新旧差异明显。最早的至少埋了十天。”
谢无涯终于开口:“他在帮我们送信。”
“或者求救。”沈清鸢说。
裴珩摇头:“不,他是在引我们去看某样东西。这些地道不是用来偷袭的,是用来藏人的。”
“藏谁?”
“活口。证据。或者是……阵眼。”
沈清鸢忽然站起来,走到军图前。她指着地道终点的位置:“这里不是空地。下面是废弃的烽火台,十年前塌了一半,没人修。”
裴珩看着那个点,眼神渐冷:“三城烽火,缺一不可。如果有人重新点燃它……就能调动边境驻军。”
“那就不是偷袭。”谢无涯说,“是逼反。”
沈清鸢回头看他:“你还记得那晚你说的话吗?你说你斩旗的时候,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你。”
谢无涯没答。
但她继续说:“你不该那么冲动。你明明知道那是陷阱,还是去了。就像有人提前知道你会怎么做。”
帐外传来脚步声。
副将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一块烧焦的木牌:“将军,从地道尽头找到的。插在土里,像是标记。”
裴珩接过。
木牌残缺,边缘碳化,正面有个模糊的符号——半只鸟形,尾羽展开。
沈清鸢一眼认出。
那是听雨阁早年用过的暗记,只有核心弟子才知道。她母亲曾用它标记重要情报的存放地点。
这块牌子,是她亲手交给云铮的。
她伸手摸上去,指尖触到一道刻痕。翻过来一看,背面有一行极小的字,被火烧过,只剩几个残笔。
她凑近灯下辨认。
能看出两个字:
“等——”
后面没了。
她盯着那块木牌,手慢慢收紧。
裴珩看着她:“你想去?”
“他没死。”她说,“他还想告诉我们什么。”
谢无涯忽然拔剑出鞘三寸,剑尖指向地图上的烽火台位置:“我去。”
裴珩看了他一眼:“你刚回来,身上还有伤。”
“我不需要休息。”他说,“我需要知道,是谁让我成了棋子。”
裴珩没拦他。他转向副将:“整备火把、铁镐,再调一百人。我要亲自走一趟地道。”
副将应声而出。
帐内只剩三人。
沈清鸢站在地图前没动。她的手指一直贴在那个鸟形标记上,像是怕它消失。
裴珩走到她身边:“这次不会再让他一个人扛。”
她没抬头,只低声说:“你们不懂他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那你告诉我。”
她张了嘴,却又停下。
外面传来集合的号角声。
谢无涯已经出门,身影融入夜色。
裴珩最后看了她一眼:“走不走?”
她摘下腰间最细的一根律管,吹了口气,确认通畅。然后她提起古琴,背在身后。
“走。”
三人先后走出军帐。
夜风卷起沙尘,扑在未燃尽的灯笼上,火星一闪,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