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从湖中回来后,没有多说话。她把湿透的外衣脱下,换上干净的月白襦裙,手指还在发抖,但动作很稳。她坐在帐中琴案前,将断弦重新接好,指尖轻轻按上去试了试音。
裴珩躺在床榻上,胸前缠着染血的布条,脸色苍白,呼吸缓慢。药炉在角落冒着苦味的烟气,像是刚煎完一剂重伤用的方子。
她知道那是假的。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开口。外面守卫的脚步声规律地来回走动,营地安静得能听见风掠过帐帘的声音。
亥时三刻,帐外的巡哨换班。
一道黑影贴着地面滑进来,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地。那人穿着敌军残兵的旧甲,脸上抹着泥灰,右手藏在袖中,缓缓靠近床榻。
他的目标是裴珩。
沈清鸢的手指拨动琴弦,一声轻音响起,《醉梦》的调子慢慢散开。曲子不急,也不重,像夜里飘来的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在整个营帐里。
死士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眼抚琴的女子。她闭着眼,长发垂落肩头,神情安静,仿佛只是在为伤者奏一曲安眠之乐。
他的手松了些,但很快又收紧。
任务不能停。
他抽出袖中的短刃,刀尖对准裴珩的咽喉,缓缓压下去。
就在这时,琴音变了半拍。
不是节奏乱了,而是音色忽然沉了一寸,刚好卡在他呼吸的间隙。他的手腕微颤,眼神出现一瞬间的涣散。
沈清鸢依旧闭眼,手指却已调整了指法。她没有用共鸣术直接探心,而是让琴音顺着对方的脉搏走,一点点引出他潜意识里的东西。
死士的嘴唇动了动。
“三日后……子时……粮仓……火油埋好了。”
声音很轻,像是梦话。
她听到了。
手指一勾,再弹一音,音波如丝线般缠住对方的心神。她继续引导,不逼问,只让那声音自己往外流。
“引线连到东墙根……一点就着……烧光补给……他们撑不过五天。”
她说过的话,正在被他说出来。
她睁开眼,右手猛然拂过整排琴弦。音浪轰然炸开,像一张网从四面罩下,死士浑身一震,猛地清醒。
他立刻咬舌。
但她早有准备。
琴尾暗格弹出一根细针,直射他咽喉侧边的穴道。那一针不深,但位置极准。他的舌头僵住,毒囊咬不破。
他瞪大眼,想挣扎,却发现身体动不了。琴音还在绕着他转,一圈比一圈紧,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清鸢起身,走到他面前,从腰间取下一支律管,轻轻点在他太阳穴上。
共鸣术启动。
画面浮现——地下通道、木箱堆叠、黑色火油坛子整齐排列。有人蹲下,在东墙根埋下一截红绳。远处站着几个穿谢家旧纹服饰的人,低声交谈。
“主上说,只要裴珩死了,计划就能提前。”
“那就等不到三日后了。”
“不,按原定时间。粮仓一烧,前线必乱,那时才是最好时机。”
信息清晰。
她收回律管,看着眼前这个被制住的死士。他的眼神里有恨,也有惊愕,似乎没料到自己会在这里失手。
她低头看他左手,袖口边缘有一道细微的蓝光闪过。她伸手拉开他的衣袖,一枚毒针藏在机关夹层里,针尖泛着冷色,像是浸过某种罕见的毒液。
她认得这种针。
三天前袭击她的流矢,就是用这种样式改的。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身后传来床榻的响动。
裴珩坐了起来。
他撕开胸前的血布,露出完好无损的肌肤。他抬手,摘下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轻轻敲了三下案几。
外面守卫的脚步声变了节奏,迅速分散到营地各处,形成包围圈。
死士看见这一幕,瞳孔骤缩。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伤者。
他是冲着一个假消息来的。
沈清鸢把毒针取出来,放在掌心。月光从帐顶的缝隙照进来,落在琴弦上,又反射到针尖,映出一点寒光。
像月光凝成的刺。
她抬头看向裴珩。
“他知道火油的位置,也提到了‘主上’。”
“谢家旁支内部有人下令,不是临时起意。”
“他们打算在三日后子时动手,时间没变,说明计划已经布置很久。”
裴珩点头,走到案前坐下,提起笔开始写调令。
“把东侧粮仓的守卫换成亲兵,夜里加巡两次。”
“火油坛子全部搬空,换成沙袋,引线位置不动。”
“留几个人装作不知情,等他们来点火。”
他写完,吹干墨迹,卷起来塞进竹筒。
“今晚的事别传出去。”
“让他们以为我们还蒙在鼓里。”
沈清鸢把毒针放进一个小瓷盒,合上盖子。
“这个人怎么办?”
“不能让他死。”
“他嘴里还有东西没吐完。”
裴珩站起身,走到死士面前,低头看着他。
“你不是第一个被派来的。”
“之前有两个,一个死在芦苇荡,一个在湖边被识破。”
“你们每次都用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毒针。”
“是不是觉得,没人会记住?”
死士不答话,但眼中有波动。
裴珩转身,对帐外说:“带下去,关在主帐后侧的木屋,手脚都锁住,嘴可以张开,但不准给他水。”
“明天我亲自问。”
守卫进来,架起死士往外走。
经过琴案时,那人突然扭头看向沈清鸢。
他的喉咙被封着,说不出话,但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去。
她没避开视线。
等帐内只剩两人,裴珩才开口。
“你早就猜到他们会来?”
“湖底的事太顺利。”
“那个伤兵故意露出毒针,让我发现通道。”
“他不是传递消息,是在引我设防。”
“真正的杀招,另有所图。”
裴珩点头。
“所以你提议我装伤。”
“他们见我不再露面,必定怀疑我已失战力。”
“这时候派人来杀我,最合理。”
沈清鸢坐回琴案前,手指轻轻抚过琴弦。
“他们不知道,我能听懂沉默的话。”
“也不明白,琴声能让人说出不想说的话。”
帐外风渐大,吹得帘子晃动。
月光斜照进来,正好落在琴弦上。
那根最细的弦微微颤着,映出一点蓝光。
和毒针一样的颜色。
她抬起手,指尖悬在弦上。
没有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