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还搭在断琴上,指尖的血已经干了。她把律管从掌心取出,轻轻放在膝前。湖风带着铁锈味吹过,她没有抬头,只听见水波拍打残舟的声音比刚才轻了些。
远处芦苇晃动,一道人影踏水而来。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浮萍边缘。他走近时,沈清鸢才看清是裴珩。玄色劲装沾着血,左袖撕了一道口子,但走路的样子不急不缓,像平日里走进茶楼一般随意。
他没说话,手腕一抖,一支青铜箫飞出,直取她面门。沈清鸢本能抬手接住,箫身撞入掌心的一瞬,鼻尖掠过一丝香气——龙涎香。这味道她记得,在三百里外追击敌探那夜,他曾遗落玉佩,上面就是这个气味。
她盯着手中的箫。纹路是新的,箫口打磨得极细,不像寻常乐器,倒像是专为刺杀所制。她握紧了,指节发白。
敌将还没走远。他被几名亲兵护着,靠在一棵倒伏的柳树下,右肩插着冰针,血顺着臂膀流进泥土。看见沈清鸢起身,他咬牙撑地,想站起来。
沈清鸢走了过去。步伐不大,也不快,像平时巡视阁中走廊那样平静。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将青铜箫横在唇边,作势要吹。
敌将瞳孔一缩,下意识抬手挡脸。
下一刻,她旋身突进,手臂发力,箫尖如枪刺出。金属穿透皮肉的声音很闷,箫声贯穿他的左肩胛,把他钉在了柳树干上。他痛得弓起身子,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
两人距离极近。沈清鸢能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恨意。她闭了闭眼,共鸣术悄然发动。音律不在外界,而在她血脉中流转,顺着箫身渗入对方心神。
她听见了。
“谢无涯该死!那个伪善的东西……凭什么他是少主?我娘抱着我在雪地里爬了三天,只为求一口药,他府上的灯整夜亮着,琴声不断……他听不见吗?他看不见吗?”
记忆碎片涌来:一个女人跪在朱门前,怀里裹着婴儿,手指冻得发黑;门缝里飘出熏香和笑声,有人在弹《春江花月》,曲调温柔得像梦。
沈清鸢睁眼,抽箫后退。敌将闷哼一声,头歪向一边,嘴里溢出血沫。但他仍死死盯着她,嘴唇颤动:“你们……都是一样的。”
裴珩这时才走到她身边。他看了眼被钉住的敌将,又看向湖面漂浮的尸体,语气平静:“还能活,留着有用。”
沈清鸢点头,把青铜箫别进腰带。箫身贴着皮肤,凉得让她清醒。她低头看自己右手,五指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真气耗尽后的自然反应。
裴珩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在湖滩铺开。布料厚实,边缘用铜线锁边,展开后压住四角。沈清鸢蹲下身,一眼认出这是《山河策》的图样,但比旧版更细,多了几条水道标记。
他拔剑出鞘,用剑尖点在一处山谷:“敌军粮队必经这里。三日后有雨,上游积雨会冲垮堤坝,这条道会被淹。”
沈清鸢看着地图,问:“你怎么知道天时?”
“我不是等你琴停才来的。”裴珩说,“我是听着你的曲子来的。你弹到第三段时,风向变了,云层压下来,我就知道要下雨。”
他顿了顿,“你每次奏《破阵》,都会引动气流。高手不会注意这些,但我学过观天术。”
沈清鸢沉默。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琴音会影响天气。可刚才那一战,湖面结冰、雾气凝针,确实超出了寻常音攻的范畴。
“你是说……我的功夫,会改变周围的东西?”
“不只是改变。”裴珩收剑入鞘,“你在调动天地之力。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沈清鸢望向湖心。水面浮着几具尸体,随波轻轻晃动。她的琴毁了,律管还在,但只剩三根弦可用。若再战,不能再用大规模隐杀,必须换方式。
她摸了摸肩头。旧伤又开始疼,像是被人用钝器反复敲打。她想起谢无涯坐在船沿的样子,背对着她,肩膀起伏。那时她以为他在喘息,现在想来,或许也是在忍痛。
“你说他是谢家人。”裴珩忽然开口,“可他恨的不是整个谢家,是谢无涯。”
沈清鸢抬头:“你怎么看出来?”
“他看你的眼神不对。有恨,也有怨,但看到你的时候,恨意是散的。只有提到谢无涯,眼里才真正燃起来。”
沈清鸢记下了这句话。她把地图一角折起,塞进袖中。裴珩没阻止,只道:“剩下的我来处理。你去休息。”
“我不累。”
“你脸色很差。”
“我没事。”
两人对视片刻,裴珩转身走向岸边。他留下一句话:“敌军今晚不会再来。他们需要时间收拢残部,运走伤员。你还有时间想下一步。”
沈清鸢没动。她看着他走远,身影融入芦苇丛。禁军已经开始清理战场,有人拖走尸体,有人焚烧染血的芦苇。火光映在湖面上,一片暗红。
她低头看手中的青铜箫。箫身光滑,映出她眉间的朱砂痣。那一点红,像滴未落的血。
她忽然想到什么,蹲下身,用手拨开湖滩上的碎石。泥土湿润,底下藏着一块半埋的木牌。她挖出来,擦去泥巴,看清上面刻的字:**镜湖水深七丈,通地下河,出口在西岭三十里外**。
字迹很旧,像是多年前就埋下的。
她盯着这块牌子,呼吸慢了下来。如果湖底有通道,那么敌人可能早就知道。他们袭击镜湖,也许不只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封住这条路。
她站起身,走向湖边。水很清,能看到下面沉着的断箭和破碎的盾牌。她解下腰间青瓷斗笠盏,轻轻放入水中。杯子旋转着下沉,最后停在一簇水草旁。
就在那一刻,她看见水底有一道裂痕,极细,但笔直延伸,像是人工凿出的沟渠。
她弯腰捡起一块扁石,试了试重量,然后用力掷出。石头贴着水面跳跃,一次、两次、三次,最后落入那道裂缝附近。水波荡开,裂缝边缘的泥沙微微浮动,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板。
这不是天然形成的。
她盯着那片区域,手指不自觉摸向袖中的律管。如果水底真是通道,那里面可能会有回音。只要她能下去,就能用共鸣术探清楚结构。
但她现在下不去。体力不够,也没有换气的法子。她需要准备。
她转身往残舟走去,打算找些能用的工具。刚走几步,脚下一滑,踩到了一片粘稠的东西。低头看,是血混合着湖泥,形成一层滑腻的膜。
她站稳,继续往前。走到一半,忽然停下。
刚才那块木牌……是谁埋的?
她回头望去,湖滩空旷,只有禁军在远处忙碌。没有人靠近过那个位置。
她把木牌重新埋回去,但这次多留了个心眼——在旁边压了一小撮碎叶,若是有人动过,就会发现痕迹。
做完这些,她回到残舟旁,开始翻找箱笼。里面有备用琴弦、药包、火折子,还有一件防水的油布衣。她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检查是否能用。
最后,她取出一个小陶罐,打开盖子闻了闻。是薄荷膏,用来提神的。她抹了一点在太阳穴,清凉感让她脑子清楚了些。
远处,裴珩正在指挥士兵搭建临时营帐。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低头继续做事。
沈清鸢把油布衣披上,将律管和断弦收好,站在湖边,望着那片水底裂痕。
她的脚慢慢踏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