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那声闷响过后,堂屋里的空气像是凝住了。沈清鸢的手指仍搭在琴弦上,没有抬眼,也没有起身。她的呼吸很轻,但指尖的力道却稳了下来。
谢无涯从回廊走回来,脚步比刚才更沉。他站在堂屋门口,目光扫过空着的座椅,又看向紧闭的东厢门。他的手按在墨玉箫上,指节微微发白。
“他不该说那些话。”他说。
沈清鸢拨动琴弦,一段低音滑出,如水波荡开。她没看谢无涯,声音平静:“他已经说了。”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谢无涯走进来,站到她面前,“你信他?”
她抬眼看他:“我信我听到的。”
谢无涯眼神一冷。他知道沈清鸢的琴能窥人心绪,但她从未用这种方式验证过别人。他盯着她的眼睛,想看出一点动摇,可她的眼神很稳。
“你要我看?”她问。
谢无涯没答。
沈清鸢十指轻拢,琴音缓缓升起。这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而是一段残调,带着宫灯摇晃的节奏,妇人饮下汤药时的喘息,帘后孩童压抑的抽泣。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回放。
谢无涯的脸色变了。
他听得出那是真话。不是编造的故事,也不是刻意渲染的悲情。那是一个孩子亲眼所见的记忆,被琴音还原得清晰无比。
“云容端着杯子,说话很温柔。”沈清鸢低声说,“她说‘表姐终于清净了’的时候,语气像在恭喜。”
谢无涯退了一步,背脊撞上了柱子。他咬住牙关,没再开口。
沈清鸢停下琴音,抬头看着他:“你现在还觉得他是装的吗?”
谢无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握过箫、斩过剑、杀过人的手,此刻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抖。他忽然想到自己母亲死前的样子——也是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上,没人敢哭,也没人敢问。
“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他声音沙哑,“他为什么要现在说?为什么偏偏在你面前说?”
“因为他撑不住了。”她说。
“那你呢?”谢无涯盯着她,“你会因为他一句醉话就改变立场?”
沈清鸢没回答。她只是将琴往身边收了收,手指轻轻抚过断弦。这根弦是昨夜被谢无涯震断的,还没换。
外面风大了些,吹得窗纸簌簌响。堂屋里静了很久。
谢无涯忽然转身,朝东厢走去。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冲过去的。他一把抓住门框,就要推门而入。
沈清鸢十指计划。
《静心》曲的第一个音劈空而出,声波直撞过去,像一道无形的墙挡在门前。谢无涯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整条手臂一阵发麻,连带胸口旧伤也隐隐作痛。
“你拦我?”他回头,眼神凌厉。
“他现在不能见你。”她说。
“我不会杀他。”谢无涯冷笑,“我只是想问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和云容之间的恩怨?是不是打算拿这个当筹码?”
“他现在什么都给不了你。”沈清鸢站起来,走到门前,挡在他和门之间,“你进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谢无涯看着她,声音压得很低:“你总是这样。谁受伤你就护谁,谁流泪你就信谁。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靠近你,本来就有目的?”
沈清鸢没动。
“你说他不是棋子。”谢无涯逼近一步,“可你呢?你以为你真是那个执棋的人?”
她终于开口:“如果我是棋子,那你呢?你守在我身边,是为了谢家,还是为了你自己?”
谢无涯愣住。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就在这时,墨九出现在东厢门外。他依旧戴着面具,站姿笔直,双手垂在身侧,但掌心已扣住了武器。
沈清鸢转向他,琴音微转。一声短促的高音刺入空气,直击墨九肩井穴。他身体一沉,单膝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面具下的呼吸重了几分。
“你们主子需要的是休息。”她说,“不是守尸。”
墨九没动,也没反抗。他只是站着,像一块铁铸的碑。
谢无涯盯着他,忽然笑了:“好啊,现在连你也管起裴珩的人来了。”
“我不是管。”沈清鸢看着他,“我在阻止你做错事。”
谢无涯沉默片刻,忽然抬手,一拳砸向庭院中央的老槐树。
掌风带劲,树皮崩裂,碎屑四溅。他这一拳用了全力,指骨当场渗出血丝,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
“你说我错了?”他喘着气,“那你说,我该怎么做?看着他一次次把你拉进他的局里?看着你为了一个外人,一次次把我推开?”
沈清鸢看着他流血的手,声音很轻:“你要是真想动手,就不会先打树。”
谢无涯猛地抬头。
她继续说:“你怕的不是他醒来说什么,是你怕他醒来后,你还留不下。”
这句话落下,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谢无涯站在那里,手还在滴血,呼吸沉重。他没再说话,也没再动。
沈清鸢缓步走过去,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有碰他,只是看着那棵裂开的树。
“树皮下面有东西。”她说。
谢无涯皱眉。
她伸手拨开碎裂的树皮,露出一个被木板封住的小洞。里面有一块油布包着的东西。她取出来,打开,是一块青铜碎片,边缘刻着模糊的云纹,中间有一个残缺的“玺”字。
两人都认得这个字。
前朝玉玺,五世家共立之证,传说中能号令天下武者的信物。百年前破碎,散落四方,从此再无人见过真容。
“怎么会在这里?”谢无涯低声问。
“不是藏。”沈清鸢摩挲着碎片,“是埋。有人不想它被找到,但又希望特定的人发现。”
她抬头看向墨九:“你们主子三年前查案,是否来过镜湖?”
墨九站着没动。
沈清鸢也不强求。她把碎片收进袖中,转身走回堂屋。她的脚步很稳,月白衣角拂过门槛,没有停顿。
谢无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你要拿这个去问他?”他问。
“不。”她说,“我要等他自己想起来。”
她坐回琴案前,手指再次搭上琴弦。第一个音落下时,东厢房传来一声低低的梦呓。
“娘……花开了……”
沈清鸢的手指一顿。
谢无涯慢慢走回院中,靠在槐树边。他看着自己流血的手,忽然笑了下。
“你说他会记得多少?”他问。
沈清鸢没回头。
“记得越多,越痛苦。”她说。
谢无涯抬头看向东厢的窗。灯光昏暗,映出一个人影歪倒在床边的轮廓。
“那你还让他留在这里?”他问。
沈清鸢十指轻拨,琴音如雨点落在瓦片上。
“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去了。”她说。
谢无涯没再问。
墨九依旧守在门外,面具冰冷。他的右手慢慢松开武器,但左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封未拆的密信。
堂屋里,琴声不断。
沈清鸢的指尖开始发烫,那是共鸣术运转太久的征兆。她知道今晚不会太平,也知道明天会有更多问题等着她。
但她现在只能守住这一刻的安宁。
谢无涯靠着树干,闭上眼睛。风吹过裂开的树皮,发出细微的响动。
沈清鸢突然停下琴音。
她抬起头,看向院子深处。
谢无涯睁开眼:“怎么了?”
她没答。
她的手指重新搭上琴弦,用力一划。
琴音炸响,震得窗纸剧烈晃动。
墨九猛然抬头,面具转向院门方向。
一道黑影正翻过墙头,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