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走出长廊时,风正从东边吹来。她脚步没停,手指在腰间律管上滑了一下,那根弦还留着前一刻的震感。
檐下站着一个人。
谢无涯背对着月光,墨玉箫已出鞘半寸,尖端沾着暗红,顺着箫身流到指节处,凝成一点。
他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三丈外的石阶上。裴珩正从宫道走来,衣襟扣得严实,左手插在袖中,掌心压着护心镜的边缘。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刚经历过一场谈话的人,不愿再开口。
可谢无涯动了。
他抬手,箫尖直指裴珩咽喉,声音冷得像结了霜:“你若负她,我必杀你。”
裴珩停下。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拔剑。他只是看着谢无涯,嘴角扬起一点,笑得轻慢:“你凭什么?”
“凭我见过她母亲死时的模样。”谢无涯的声音低下去,却更沉,“凭我知道你进宫第一天,就有人替你写好了十年后的路。”
裴珩眼神变了。
他往前一步,脚踩在青砖接缝处,发出一声脆响。“所以你就拿一把箫,站在这里审判我?你是江湖人,不是法司官。你想护她,我不拦。但别用这种姿态跟我说话。”
“我不是跟你说。”谢无涯指不动,“我是告诉你——只要你在她身边一天,我就盯着你一天。你动她一根头发,我不需要理由。”
空气绷紧。
沈清鸢站在两人之间,右手按在琴匣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指尖跳,一下比一下急。她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掀开琴盖,抽出琴身。
第一声弦音响起时,是《断情》的起调。
曲子不快,也不狠,但每一个音都像钉子,敲进人的脑子里。她不是想劝和,也不是要压制。她在试探——试这两个人的心是否还能稳住。
谢无涯没动。
他的箫仍指着裴珩,可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搭在箫尾。他闭眼,唇贴上箫孔。
第二声箫音加入。
不是配合,也不是应和。他是硬生生把旋律撕开一道口子,用自己的节奏顶上去。琴音是拉人回头,箫声却是逼人向前。
两股音波撞在一起。
沈清鸢的手指一颤,琴弦发出刺耳的鸣响。她想收力,却发现自己的意识被拽住了。眼前一黑,接着画面涌进来。
一个女人站在高台上,穿暗红长裙,裙摆绣着云纹。她笑了,说:“你们三个,都是我的棋子。”
画面变了。
裴珩看见自己跪在殿前,头顶冠冕落地。他面前躺着一具尸体,是他兄长。他想站起来,可膝盖像被铁链锁住。旁边有声音说:“不杀他,你就活不了。”他抬头,看见云容站在柱后,轻轻摇头。
谢无涯看见的是另一幕。
他站在父亲面前,手中断剑滴血。父亲倒下时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但他看见沈清鸢的母亲坐在角落,手里握着一杯茶,茶水泛着诡异的颜色。她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谢谢”。
沈清鸢看见的是母亲中毒那天。
她躲在屏风后,看见母亲喝下那碗药,笑着说“没事”。可她倒下的时候,眼角有泪。而在门外,云容披着斗篷走过,脚步很轻,像在数着时辰。
三个人同时睁眼。
他们的呼吸乱了,额上有汗。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刚才那一瞬,他们不只是看到了过去,而是明白了——那些选择,那些痛苦,都不是偶然。
是安排好的。
沈清鸢的手还在琴上,但她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她转头看向谢无涯。
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握箫的手青筋暴起。他看着她,眼神里有痛,也有恐惧。他怕的不是云容,而是他自己——他发现自己这些年做的事,竟和那个女人如此相似。为了护她,他杀了那么多人。每一次杀人,都像在重复她的路。
“我不是……”他声音哑了,“我不是她的影子。”
沈清鸢没回应。
她转向裴珩。
他站在原地,左手还插在袖中,可护心镜的位置微微发烫。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有一道伤口,是从碎瓷片上划的。血流出来,沿着手腕往下,滴在衣角。
他忽然抬头。
“我没有选过。”他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问我想不想当这个皇帝。”
谢无涯冷笑:“所以你就用权力去换安心?”
“不然呢?”裴珩看着他,“你有刀,我有令。你能斩断一切,我能守住城池。你告诉我,除了这条路,我还能怎么走?”
“你可以不碰她。”谢无涯说。
这句话落下,空气又是一紧。
沈清鸢的手指在琴弦上滑了一下。
裴珩看着她,眼神复杂。“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只要我不靠近她,你就满意了?”
“你靠得越近,她就越危险。”谢无涯说,“你懂吗?你本身就是个陷阱。”
“那你呢?”裴珩往前一步,“你送她琴谱,陪她练箫,为她杀人。你以为你干净?你比谁都深陷其中。”
谢无涯的手抖了一下。
箫尖垂下一滴血,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小点。
沈清鸢终于开口:“够了。”
她的声音不高,但两个男人都停了下来。
她看着谢无涯,又看向裴珩,最后把手从琴上收回。“你们都说要护我。可你们有没有问过,我要什么?”
没人答。
她慢慢合上琴匣,发出一声轻响。“我不是谁的战利品,也不是谁赎罪的工具。我不想再被人安排,也不想看着你们用‘保护’的名义互相残杀。”
裴珩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她抬手,止住他。“别说了。今晚的话,我已经听够了。”
她转身要走。
谢无涯突然出声:“清鸢。”
她没停。
“如果你走了。”他的声音低下去,“我不会追。但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有人想动你为止。”
她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裴珩看着她的背影,终于把手从袖中抽出来。护心镜还在,血也还在。他低头看着那滴血慢慢扩大,染黑了一角衣料。
“她不需要人守。”他说,“她需要人懂。”
谢无涯没看他,只把箫收回腰后。他站着没动,像一尊石像。
远处传来巡夜的铜铃声,一下,又一下。
沈清鸢走到拐角,忽然停下。
她回望一眼。
两个人都还在原地,一个背对月光,一个面朝灯火。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也隔着一种无法跨越的东西。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拨动律管上的一根弦。
音落下的瞬间,裴珩胸口一闷,像是被什么击中。
谢无涯闭了下眼,眉心皱起。
她转身离去。
月白衣角消失在廊下。
裴珩低头,看见地上那滴血已经干了,边缘裂开,像一朵枯萎的花。
他弯腰,从怀里摸出那片碎瓷,放在血迹旁边。
谢无涯睁开眼,望着空荡的宫道。
风吹过,带起一片落叶,打在他的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