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冲进大殿的那一刻,沈清鸢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上。
她没有抬头,只听见脚步声停在殿门口。那人嗓音发抖:“启禀殿下!药铺后院……苏眠死了,在井边发现的。”
琴音断了。
她慢慢收回手,指尖冰凉。袖口滑出半截青瓷罐的碎片,是昨日他交给她的那一只。她记得他说“三日后开”,可现在,人已经不在了。
她站起身,琴匣未合。内侍想拦,她只看了对方一眼,那人便退了半步。
没人再说话。
她出了宫门,一路往西街走。药铺的门虚掩着,门前围了几名差役,见她来了,也不阻拦。她径直穿过堂屋,走到后院。
井口盖着一块木板,边上摆着一盆刚打上来的水。苏眠的尸身就躺在旁边,身上搭着粗布,脸露在外面。他眼睛闭着,嘴角确实带着一点笑,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
沈清鸢蹲下,掀开布角。他的右手攥得很紧,指缝里夹着一块布料。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
那是一块月白色的衣角,边缘被撕得不齐,上面绣着暗纹。她一眼认出那是三品以上文官才可用的“双环衔鹤”补子,线条细密,针脚老练,不是市面上能轻易仿的。
她把衣角收进袖中,没让任何人看见。
差役说尸体是今早发现的,井水浑浊,像是被人推下去的。可她仔细看苏眠的脸色,并非溺亡的青紫,而是偏灰,嘴唇发乌——这是中毒的迹象。动手的人怕他死得太快,留着他一口气,等毒发后再抛尸井中,伪装成失足。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药柜开着,几只瓷瓶倒在地上,但摆放的位置没乱。桌上的笔墨干涸,纸页整齐。这不是搜查,是灭口。
她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更稳。
回到听雨阁,她进了密室,反锁房门。从袖中取出衣角,摊在案上。又拿出一本残卷,封皮写着《大胤舆服志》。她一页页翻,找到“文官补子制式”一栏,对照图案。
双环衔鹤,仅限礼部、户部三品以上官员私用。近十年有资格穿戴的,不足五人。其中常出入宫闱、掌礼仪典册的,只有礼部尚书一人。
她记下了这个名字。
可她不敢立刻下定论。苏眠若真知道是谁,为何不早说?他临死前藏起这块布,说明对方身份极敏感,稍有不慎就会牵连更多人。
她闭眼,指尖轻触衣角边缘。
琴音在脑海中响起。
她运起共鸣术,将意念沉入那布料残留的气息里。音波缓缓推进,像拨开一层层雾。
画面出现了。
昏黄的油灯下,苏眠坐在床边,驼背佝偻。他左手握着针线,右手拿着这件官袍的衣角,一针一针缝进自己外袍的夹层。喉饰发出沙哑的声音:“他们今晚就会来……可我这条命,得换点价值。”
他停下动作,低头笑了笑。
“沈小姐,我这一生,总算做了件对的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迅速将外袍叠好,塞进床底。刚抬起头,门就被撞开了。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沈清鸢睁开眼,呼吸微滞。她确定这不是幻觉,是苏眠临终前执念所留,是他唯一能传递出来的话。
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但他选择了留下线索,而不是逃。
她把衣角重新包好,放进一个蜡丸中。又取来古琴,撬开琴腹夹层,将蜡丸塞进去,再用胶封住缝隙。
这把琴她从不离身。
做完这些,她坐在灯下,许久不动。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二更。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苏眠的情景。那时她中了慢性毒,遍寻名医无果,有人引她去这家药铺。他隔着帘子问她:“你想治,还是想活?”
她当时不明白。
后来才知道,治是解毒,活是改命。
他给她换了药方,也换了脸上的气色。从此她每次来,他都不多问,只让她讲一个故事。她讲过母亲去世那夜的雨,讲过父亲在祠堂烧掉婚书的火光,也讲过自己第一次用琴音识破刺客时的手抖。
他听完,只说一句:“你活得比谁都清醒。”
现在,这个人死了。死在她还没来得及讲完最后一个故事之前。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拂面,吹动她眉间的朱砂痣。
她转身取琴,放在案上。
十指抚弦,弹的是《长相思》半阕。曲调低缓,音波无形扩散。她不是为了听,是为了感知。
空气中有一丝极淡的药香,熟悉而微弱,是苏眠常用的“安魂引”。这味道本不该存在,他死后,药炉已熄。可它就在那里,像一缕未散的魂。
她停下琴,低声说:“我知道你要我说的。”
她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查尚书。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不动声色。
她将纸条烧毁,灰烬倒入茶杯,喝下。
第二天清晨,她照常出门。路过西街时,药铺已经关门,门上贴着官府封条。几个百姓站在外面议论,说老药师平日孤僻,没想到会这样收场。
她没停留,走进对面茶肆,点了一壶清茶。
小二端茶上来,顺口说:“听说昨晚巡夜的兄弟看见个人影从药铺后墙翻出去,穿的是官靴。”
她不动声色:“哪个衙门的?”
“不清楚,天黑没看清。只说腰带上挂了个铜牌,反着光。”
她放下茶杯,给了双倍茶钱。
走出茶肆,她拐进一条窄巷。墨九已在等她,戴着青铜傩面,手中没有拿东西。
她开口:“我要尚书府最近三个月进出的记录。”
墨九点头,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名字:王通,尚书府采办,每月初七去城南香料行进货,用的是云家特供墨记账。
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当天夜里,她独自坐在琴前,再次打开琴匣。手指划过琴腹,确认蜡丸还在。
她闭眼,脑海中回放苏眠最后的画面。
那一句“我这一生,总算做了件对的事”,反复响起。
她睁开眼,拿起笔,在空白纸上写下一个计划。
第一步:接近王通。
第二步:查清香料来源。
第三步:验证官袍真伪。
她写完,将纸折好,放入袖中。
起身时,腰间十二律管轻轻碰撞,发出细微声响。
她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栓。
外面天还未亮,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动她鬓边碎发。
她拉开门,走出去,身影没入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