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
谢无涯站在谢家宗祠前,脚底踩着一层薄霜。他抬头看着那块高悬的牌匾,“萧谢永盟”四个字在晨雾里泛着暗光。牌匾漆面早已陈旧,边缘裂开几道细纹,裂缝中渗出一点红,像是干涸后又被浸湿的痕迹。
他伸手摸了下腰后的墨玉箫。
昨夜子时,墨九的人送来一封密信。信上只有两行字:云家三日前调运赤练砂入谢境,名义为清剿北戎细作,实则经由萧家药堂转运。而负责签收的,正是萧雪衣本人。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听雨阁刚烧了账册,云家已经开始动手。若萧家此时仍与谢家结盟,沈清鸢将腹背受敌。他不能再等。
手指一紧,真气自掌心涌出,灌入箫身。他抬臂横扫,音波如刃劈向牌匾。
“轰!”
木屑飞溅,漆片剥落。那块悬挂二十年的牌匾从中断裂,坠地时发出闷响。断口处的红痕迅速扩大,黏稠液体顺着碎木缓缓滑下,像血一样渗进石阶缝隙。
祠内烛火猛地晃动。
片刻后,大门被推开。谢家家主大步走出,身后跟着数名长老。他盯着地上的残匾,脸色铁青。
“你可知此物是谁所赐?”
谢无涯没有回头。“我知道是皇帝亲题。也知道它挂在这里,是为了让谢家低头。”
“那你还要毁?”
“要。”他终于转身,目光直视家主,“若这盟约要用她的命来换,我不认。”
家主怒极反笑。“她?你说的是沈清鸢?一个外姓女子,值得你毁我百年基业?”
“值得。”他说得极轻,却一字一顿,“你们要的是权,我要的是人。不一样。”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整齐划一,像是有人列队而来。
众人转头望去。
萧雪衣从巷口走来,一身红裙曳地,发间七根银针在微光下闪着寒芒。她身后跟着十二个女子,皆穿月白襦裙,眉心点朱砂,脚踩青瓷斗笠盏,面容竟与沈清鸢有八分相似。
她们走到祠前停下,动作同步,如同一人。
萧雪衣上前一步,指尖抚过其中一名傀儡的脸颊,声音轻柔:“少主日日听她弹琴,可听过这些人的声音?她们也能弹《流水》,能奏《长相思》,连呼吸节奏都是一样的。”
谢无涯盯着那些脸。
太像了。尤其是左眼角那一笔弧度,分明是照着沈清鸢画像雕出来的。但他知道不是她。她们不会在弹错音时轻轻皱眉,也不会在茶凉后习惯性用左手小指拨一下杯沿。
他拔箫而出,横于胸前。
音波震荡,一圈无形之力扩散开来。十二名傀儡同时颤了一下,眼眶中的琉璃珠裂开细纹,有红色粉末从眼角渗出,顺着脸颊流下,宛如泪血。
萧雪衣笑意未变,只是手指微微收紧。
“你毁的是联盟,也是谢家的退路。”她说,“三营兵力昨夜已归萧家调度。你父亲当年靠女人上位,如今你也一样,为了一个会弹琴的,甘愿把谢家推向绝境。”
谢无涯不语。
他想起母亲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站在这里。那时他才十二岁,亲眼看着父亲下令将那个替沈家传递消息的女人推入火坑。她到最后都没喊一声疼,只低声唱了一段《折柳》。
后来他每夜子时奏《招魂》,杀一人,便奏一曲。不是为了祭亡魂,是为了压住心里那股恨。
现在他懂了。
有些事,必须亲手斩断。
墨玉箫尖一转,直指萧雪衣咽喉,停在半寸之外。
“她们不是她。”他说,“你做再多假人,也弹不出那首《无双》。”
萧雪衣终于变了脸色。
她后退半步,袖中滑出一块兵符,举在空中。“谢家三营已在萧家掌控之中。你若再进一步,明日全境戒严,商路封锁,听雨阁的药材进不来一根。”
“那就封。”他冷笑,“你动她一下,我不杀你,我会让你每天早上看见这些傀儡——眼睛掉在地上,嘴一张一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两人对峙。
风卷起地上的碎木和红漆,吹乱了萧雪衣的发丝。她盯着谢无涯良久,忽然笑了。
“你护她?”她声音低了下来,“可你有没有想过,她根本不需要你护?她在宫里用琴音控帝心,在阁中靠密令调千军。你以为你是救她,其实你只是她手里的一把刀。”
谢无涯握箫的手没松。
“是不是刀,我说了算。”
“好。”她收起兵符,转身欲走,又停下,“但你要记住,你父亲为了一个女人背叛家族,最后被逐出宗祠,冻死在北岭。你现在走的,是他走过的路。”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
“你们谢家的男人,总是为了不该爱的人,把自己逼上绝路。”
傀儡们缓缓转身,脚步一致地退入巷中。红裙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
祠前只剩残匾、血痕和沉默的人群。
家主盯着谢无涯,声音冷得像冰。“锁禁少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几名护卫上前。
谢无涯没有反抗。他任由他们架住手臂,脚步平稳地走向内院。经过那块断裂的牌匾时,他低头看了一眼。
血迹已经凝固,但在“萧谢永盟”四字下方,隐约浮现出一行小字,像是被火烫过又冷却的印记:
“血盟断,刀兵起。”
他嘴角动了一下。
风吹过耳畔,带来远处一声乌鸦叫。
他没有抬头。
架着他的人走得很快,靴底踩在血渍上,留下一串暗红脚印。拐过回廊时,他忽然开口。
“告诉厨房,今早不必送饭。”
那人应了一声。
他继续走,袍角沾了灰,也不拂去。
穿过第三道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争执声。长老们在吵,有人说该立即向萧家赔罪,有人说此举动摇根基,不可轻饶。
他没回头。
直到被推进偏院,门“砰”地关上。
屋内陈设简单,床、桌、椅各一,墙上挂着一把断弦古琴,是他十五岁那年砸的。据说是因为弹错了调,惹怒了家主。
他走到桌前坐下,双手放在膝上。
窗外有鸟飞过,影子一闪而过。
他不懂。
过了很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比刚才轻。
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厮探头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水。
“少主,给您送点喝的。”
谢无涯看着他。
小厮低着头,手有点抖。碗里的水晃了一下,洒出几滴,落在地上。
他接过碗,放在桌上。
没有喝。
小厮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屋里又静下来。
他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
然后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巾,慢慢包住墨玉箫。布是黑色的,边角绣着一朵并蒂莲,颜色很淡,几乎看不清。
他把包好的箫放在桌上,正对着门口。
外面传来巡更的声音。
他闭上眼。
屋檐下,一片枯叶落下,砸在窗纸上,发出轻微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