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碎金残屑掠过地面,沈清鸢站在原地,手还搭在琴匣上。她指尖有些发麻,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梦里抽身出来。眉心那点朱砂痣还在发热,热度顺着血脉往四肢散去。
谢无涯跪坐在不远处,墨玉箫横放在膝头,呼吸浅而急。他脸色发白,嘴唇微微抖动,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喉咙。
血刀客的女儿从岩壁后走出来。她脚步很轻,走得稳,手里抱着一卷泛黄的皮纸。走到沈清鸢面前,她把纸摊开,声音不大:“这是我爹留下的。”
沈清鸢低头看去。纸上画着复杂的线条,中间是个阵形,七处节点分别标着喜、怒、忧、思、悲、恐、惊。边缘有干涸的血迹,字迹潦草,但能认出是血刀客的手笔。
“七情阵不是用来困人的。”女孩说,“是用来破的。只要有人能直面自己的情绪,就能反过来震碎它。”
沈清鸢抬眼看向谢无涯。
他正闭着眼,额角渗出血丝。那些毒雾虽然散了,但他体内还有东西在动。那是云容种下的蛊,藏在他经脉深处,借着他每一次情绪波动壮大。
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手指轻轻搭上琴弦。
音波缓缓流出,不是攻击,也不是压制,而是像水一样漫进他的意识里。她用共鸣术探进去,触到了一片混沌的记忆——少年时的谢无涯站在刑场边,手里握着剑,面前是他父亲倒下的身体。血流了一地,没人说话,只有鼓声在响。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也是他第一次被迫笑出来。
琴音变了调,开始引导那段记忆重新浮现。谢无涯的身体猛地一震,手指掐进掌心。
“别躲。”沈清鸢低声说,“你一直知道,那天你不是为了家族,不是为了立场,你只是怕死。我怕你不杀,下一个就是你。”
谢无涯睁开眼,瞳孔剧烈收缩。
“我……”他声音沙哑,“我不想记得。”
“可你必须记得。”她说,“你越不想记,它就越控制你。”
血刀客的女儿蹲下身,将《血刀谱》铺在两人之间的石面上。她指着其中一段文字:“以情破情,以痛止痛。只有当你承认自己害怕,才能真正不怕。”
沈清鸢点头,十指同时拨弦。
《无双》曲响起。
这不是一首完整的乐章,而是由几个核心音节反复叠加而成的节奏。每一个音都像一把小锤,敲在谢无涯的心口。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体内那股黑气终于被逼得窜动起来。
它从五脏六腑往外冲,沿着经络往上爬,直奔识海。
就在那黑线即将钻入脑中的瞬间,琴音骤然拔高。一道锐利的音刃劈入谢无涯天灵,硬生生将那股异力截断。
他整个人向后仰倒,喉间喷出一口黑血。
血落在地上,蠕动了一下,才慢慢凝固。
片刻后,他撑着手臂坐起来,呼吸变得平稳。右眼泪痣的颜色淡了许多,像是被人用布擦过一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向沈清鸢。
“我……看见了。”他说,“我杀了他。但我现在不恨了。”
沈清鸢没说话,只是继续弹琴。音波扫过全场,确认再无异样。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火光连成一条长线,迅速逼近。铁甲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夹杂着弓弩上弦的咔嗒声。
裴珩带着边军到了。
队伍停在高台下方,副将策马上前,高声喊道:“奉皇子令,缉拿谢氏余党!私放叛逆者,同罪论处!”
沈清鸢没有动。她的手指悬在琴弦上方,随时可以发动下一击。
谢无涯缓缓站起身,墨玉箫握在手中。他背脊挺直,眼神清明。
血刀客的女儿退到沈清鸢身后,双手紧紧抓着那卷《血刀谱》。
裴珩骑马走上高台。他肩上的护甲碎片还在,血已经干了。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谢无涯身上。
然后,他看到了谢无涯背后的衣衫。
那里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皮肤。一道古纹浮现在脊背上,形状奇特,像是一把竖琴与刀锋交织而成的印记。纹路流转片刻,随即隐入皮下。
裴珩的眼神变了。
他猛地抬手,厉声道:“收缴所有兵器!违令者斩!”
全场静了一瞬。
士兵们面面相觑,但军令如山。刀枪入鞘,箭矢卸下,弓弩拆解。金属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响了一片。
副将忍不住开口:“殿下,这……”
“我说了,收兵器。”裴珩打断他,声音低沉,“我不是来抓人的。”
他翻身下马,走到三人中间,站在谢无涯和沈清鸢之间。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他看着谢无涯,“你背后那个纹,和她在密阁里画的一模一样。十年前,她偷偷刻在墙上的那幅图,我见过。”
沈清鸢微微一怔。
她确实画过。那是在母亲死后不久,她在密阁角落用炭条画下的一个符号。后来那面墙被封了,没人再提起。
可裴珩怎么知道?
她没问出口。现在不是时候。
裴珩转向她,声音压得很低:“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守住这个局的。”
沈清鸢看着他肩上的伤,没说话。
谢无涯忽然开口:“你体内的毒,还没清。”
裴珩一顿。
“你说什么?”
“你的脉象不对。”谢无涯盯着他,“心跳比常人慢半拍,右手小指有轻微抽搐。这是慢性蛊的征兆。云容不会只控制一个人。”
裴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枚玄铁戒还在转动,一圈,又一圈。
他忽然笑了下:“所以呢?你现在要替我把毒逼出来?”
谢无涯摇头:“我不行。但我信她。”
他看向沈清鸢。
沈清鸢已经重新坐回原位。她打开琴匣,取出短剑。剑身映着火光,上面刻着细密的文字,是《心弦谱》的残篇。
她将剑横放在膝上,手指抚过琴弦。
“你想活,就别动。”她说。
裴珩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点头。
他盘膝坐下,背脊挺直。
沈清鸢闭眼,开始奏琴。
第一个音落下时,裴珩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第二个音响起,他右手小指突然剧烈抽搐,玄铁戒差点脱落。
第三个音穿透空气,直接刺入他识海。
他额头冒出冷汗,牙齿咬紧,却一声不吭。
沈清鸢的指尖开始渗血。琴弦染红,音波变得更加锋利。
她感觉到那股藏在裴珩体内的东西在挣扎。它不像谢无涯体内的蛊那样张扬,而是像一根细线,缠在他心脉上,极难察觉。
但她找到了。
最后一个音节爆发而出。
裴珩猛然睁眼,喉间发出一声闷哼,一口黑血喷在地上。
那团黑雾随着血液涌出,在地面扭动了几下,化作灰烬。
他喘着气,抬手抹掉嘴角的血。
“谢谢。”他说。
沈清鸢收回手,合上琴匣。
血刀客的女儿站在一旁,始终没说话。她盲眼望着天空的方向,忽然低声说:“我爹走的时候,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亲手教我用刀。”
沈清鸢转头看她。
“但他教会了你更重要的东西。”她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什么时候该破。”
女孩点点头,把《血刀谱》贴身收好。
远处,风停了。
火把静静燃烧,映照着每个人的面孔。
谢无涯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他看向沈清鸢,轻轻颔首。
裴珩也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
“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沈清鸢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手,碰了碰眉心。
那点朱砂痣还在发烫。
但她不再觉得沉重。
她站起身,望向听雨阁的方向。
“回去。”她说,“还有人在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