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火把一盏接一盏熄了。
沈清鸢站在井口边,手指贴在琴弦上。她刚从帐篷出来,耳边还回响着萧雪衣最后那句话——“镜湖底的碑文,是你母亲亲手刻的”。话没头没尾,却像一根刺扎进心里。
她本该去查裴珩那块玉佩的事,可脚步不知怎的就偏了方向。穿过两排营帐,绕过废弃马厩,她停在这口枯井前。井口被青苔盖住大半,石壁湿滑,往下看黑不见底。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井沿。就在触到石头的一瞬,琴弦忽然震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
是情绪波动从地下传来,微弱但清晰。有人藏在那里,心在跳,血在烧。
沈清鸢没有出声。她慢慢坐下来,将琴放在膝上,十指搭在弦上,闭眼奏起《慈母吟》的残调。音不高,也不急,只是缓缓流淌,顺着井壁往下滑。
三拨弦后,她睁开眼。
一个女人从阴影里走出来。红裙曳地,鎏金护甲闪着冷光。她站定在五步之外,丹凤眼盯着沈清鸢,唇角微微扬起。
“你找我?”
沈清鸢不答。她继续弹,琴音转低,直透人心。共鸣术悄然展开,音波如丝线探入对方识海。
云容身形一晃,右手猛地按住胸口。她咬牙,指甲掐进护甲边缘,却没后退。
“又是这招?”她冷笑,“想用琴声撬我的记忆?沈家的女人,都这么喜欢装无辜?”
“十二岁那口枯井,”沈清鸢终于开口,声音很平,“井壁上的‘沈’字,是谁刻的?”
云容眼神变了。
她没动,也没说话。可沈清鸢听到了——她的心跳乱了,呼吸变重,血流加速。那是恐惧,深埋二十年的恐惧。
琴音再起,这次更沉。沈清鸢不再试探,而是直接压进她的记忆深处。
画面浮现:一个瘦小女孩蜷在井底,双手扒着石缝往上爬。指甲翻裂,血混着泥水往下滴。她哭喊,没人应。她求救,只有回音。最后她用尽力气,在苔痕斑驳的墙上,一笔一划刻下那个字——“沈”。
刻完,她昏了过去。
琴音停下。
云容站在原地,脸色发白。她左手紧握护甲,指节泛青,一滴血从掌心渗出,顺着护甲边缘滑落。
“是你自己刻的。”沈清鸢看着她,“你记得。”
“我记得!”云容突然吼出声,声音嘶哑,“沈家老祖宗为夺我云家矿脉,把我推进井里!他当着全族人的面说我是灾星,说我克死亲娘,说我活该被弃!可你母亲呢?她站在旁边,一句话都没说!你们沈家人,嘴上念慈悲经,手上沾的血比谁都多!”
沈清鸢手指微颤。
她没想到母亲也在场。
可她没让情绪外露。她只问:“那你为何要杀我母亲?她从未参与矿脉之争。”
“因为她姓沈!”云容瞪着她,眼里全是恨意,“只要是姓沈的女人,就不该活着!你们生来就踩在我头上,凭什么还要活得那么体面?那么高贵?”
话音未落,身后风声骤起。
一道黑影冲出,玄铁重剑劈空而下,直斩云容脖颈!
云容侧身避让,剑锋擦过肩头,撕开红裙,鲜血顿时涌出。她踉跄后退,靠在井壁上,抬头看向来人。
云铮站在那里,重剑拄地,耳上银环不停转动。他双眼通红,嘴唇发抖。
“你说谁不该活?”他声音很低,却带着刀锋般的痛意,“我娘不过是个洗衣妇,连名字都没人记得。她一辈子低头做事,从不争权夺利。你杀了她,就因为她也姓沈?”
云容喘着气,嘴角扯出笑:“对,就是她。那天她在井边洗衣服,听见我提幼年事,竟敢劝我放下仇恨。她说‘人都会犯错,你也值得被原谅’。我一听这话就笑了——你们沈家的女人,连奴婢都学得这么像!”
“所以你就毒死了她?”云铮声音发颤,“她给你端过药,为你守过夜,你连她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她是贱命一条!”云容厉声打断,“可她偏偏要装慈悲!偏偏要学你们沈家那一套虚情假意!我不能留她!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要让所有姓沈的女人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云铮猛地抬头。
他举起重剑,剑尖直指云容咽喉:“那你今天就尝尝。”
“你敢?”云容冷笑,“你是我养大的,是我从蛇窟里捞出来的。你这条命,是我给的。”
“可我娘的命,是你拿走的。”云铮一步步逼近,“你以为我不知道?十五岁那年,我翻过你的密档。你亲手写的处置令——‘洗衣妇沈氏,言语冒犯,杖毙掩埋’。你连尸首都烧了,怕留下痕迹。可你忘了,她死前抓了一把土塞进袖口。那把土,后来被我找到了。”
云容脸色变了。
她第一次露出惊慌。
“你……你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云铮声音沙哑,“但我一直不敢信。我不敢信你这样的人,也会有眼泪。我看过你半夜跪在祠堂,对着生母牌位哭。我以为你还有心。可你杀了我娘之后,连香都没断过。”
沈清鸢站在一旁,没动。
她看着这对名义上的母子,看着他们之间崩塌的信任。她早知云铮恨云容,却不知这恨意深到骨髓。
琴弦还在她指间。
她能感知到云容的情绪——愤怒、恐惧、悔意交织。但她没有再用共鸣术。这一幕不需要音律揭露真相,言语本身已足够锋利。
云容靠着井壁,慢慢滑坐在地。她肩头的血浸透裙摆,一滴滴落在青石上。
“我不是好人。”她低声说,“我也不想当好人。我从井底爬出来那天就发过誓,我要让整个云家,让所有瞧不起我的人,全都跪在我脚下。可我没想到……我会把你养成一把刀。”
云铮没说话。
他只是站着,剑仍举着,手却在抖。
沈清鸢开口:“你推她下井的人已经死了。你报复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些人。”
“可仇恨不会死。”云容抬眼,看着她,“它只会传下去。就像你现在站在这里,手里拿着琴,心里记着仇。你以为你是来救母的?不,你是来讨债的。我们一样。”
沈清鸢沉默。
远处传来巡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走远。
风从井口吹上来,带着一股陈年的湿气。
云容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让人背脊发凉。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她看着沈清鸢,“你母亲当年站在井边,没救我,也没走。她只是蹲下来,对我说了一句——‘孩子,别怕,天亮就会有人来’。可她明明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来。”
沈清鸢瞳孔一缩。
她母亲……说过这句话?
云容盯着她:“你是不是以为,她是个善人?可她那天走了以后,还让我父亲对外宣称我失踪,说要寻遍天下。她做得比谁都像样。可她心里清楚,我就在井底,活不过三天。”
“你胡说!”沈清鸢终于出声。
“你可以不信。”云容慢慢站起来,抹去唇边血迹,“但事实就是,你们沈家的慈悲,从来都是给别人看的。而我的恨,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云铮忽然转身,剑尖指向沈清鸢。
“那你呢?”他声音低哑,“你查这些,到底是为了救母,还是为了挖出更多秘密?你母亲刻的碑文在哪里?她为什么要插手云家旧事?你真的以为,你家是清白的?”
沈清鸢看着他。
他的眼神陌生得让她心颤。
她张了嘴,还没说出一个字。
井底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深处撞上了井壁。
三人同时转头。
井口黑不见底,可那声音确实存在——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仿佛有人在下面敲打石头。
云容脸色骤变。
她后退一步,护甲发出脆响。
沈清鸢手指搭上琴弦,正要运功探查。
井口边缘的青苔,忽然裂开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