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内的风卷着灰烬打转,沈清鸢蹲在尸体旁,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她低头看着那块怀表,铜壳被箭矢撞得扭曲,表面“沈”字的一横已经裂开。云铮走过来,从靴筒抽出一把短刀,刀尖插进表缝,用力一撬。
“咔”的一声,表盖弹开。
夹层里露出半张泛黄的纸片。沈清鸢伸手取出,展开后手指猛地收紧。纸上是母亲年轻时的画像,眉间一点朱砂痣清晰可见,眼角微扬,像是刚放下笔,正抬头看人。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不是那个总在夜里咳血、闭目养神的母亲,而是尚有笑意的女子。
她喉咙发紧,没说话,只是把画像按在掌心。
裴珩站在她身后,目光扫过画像,又落在守将脸上。“你母亲二十年前送走过一个庶弟。”他说,“那时你才七岁,府里没人敢提。但我知道,她亲手把他抱上马车,送到边关以外。”
沈清鸢抬头看他。
“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他?”
裴珩没回答。他蹲下身,翻开守将衣领,在锁骨下方看到蛇形烙印。他的眼神沉了下去。
“云家对俘虏才会用这种标记。”他说,“他被掳走多年,一直被控制。”
谢无涯靠在断墙边,右手搭在墨玉箫上,指节微微发白。他没走近,只远远看着沈清鸢的背影。她肩膀绷得太紧,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云铮退后两步,右手摸上耳上的银环,轻轻转了一圈。
沈清鸢闭上眼,十指按在琴弦上。她开始拨动《静夜》调,音波缓缓扩散。共鸣术顺着琴音探出,触向守将残存的意识。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前闪出画面——
一间暗室,云容坐在主位,指尖敲着扶手。守将跪在地上,盔甲未脱。
“明日沈家人若至,你引他们入伏。”她的声音很轻,“否则,你妹妹依旧在蛇窟活着。”
守将抬头,声音沙哑:“我不会杀沈家人。”
云容笑了。“那你去死。不过死前,我会让你亲眼看着她被蛇咬烂眼睛。”
画面断裂。再亮起时,是昨夜高台之下。守将站在城门绞盘前,肩头中箭,腿上流血。他听见琴声,身体一震。记忆翻涌——雪地里的小屋,女人抱着孩子说:“这孩子姓沈,往后不许人叫他奴才。”
那是他娘亲最后的话。
琴音突然一颤,沈清鸢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她没停手,继续拨弦。新的画面浮现:他藏起那张母亲画像,贴身收着。每次听到有人提起江南沈氏,他都会悄悄抬头。他记得自己该等一个人,可等了十年,只等到命令——杀沈家人。
但他始终没动手。
最后一幕,是他倒下前看向沈清鸢的方向。嘴唇动着,无声地说:“我姓沈。”
琴声戛然而止。
沈清鸢睁开眼,脸色苍白。她抬手擦掉嘴角的血,把画像仔细折好,放进琴匣夹层。那里原本藏着《心弦谱》的残页,现在多了一样东西。
她站起身,膝盖有些发软,但还是撑住了。
“他是沈家人。”她说,“不是旁支,是嫡系血脉。我母亲送走的那个弟弟……可能就是他。”
裴珩点头。“云容抓了他,换掉身份,安插进守军。她知道你会来,所以提前布局。”
“但她没想到他会听见琴声。”云铮低声说。
“也没想到他会选择开门。”谢无涯开口,终于走了过来。他站在尸体旁,低头看了片刻,伸手合上守将的眼睛。
四人沉默。
远处敌营的鼓声停了,城内守军正在搬运伤员。火光映在墙上,影子晃动。没有人说话。
沈清鸢盯着那块打开的怀表,表盘碎裂,指针停在亥时三刻——正是守将断气的时间。
“他为什么不早说?”她声音很轻,“如果他一开始就表明身份……”
“他不能。”裴珩打断,“云家在他身上种了毒,每半月需服解药。他若反叛,毒发即死。昨夜他宁可死,也不回头,已经是破局之举。”
云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在云家长大。我知道那种控制。你说一句话错,亲人就会死在你面前。”
沈清鸢闭了闭眼。
她想起小时候在密阁翻到一份旧档,写的是“庚子年,庶出二公子失踪,疑为外族所掳”。那时她不懂,只觉得那行字写得潦草,像是匆忙补上去的。现在想来,或许根本不是失踪,而是母亲亲手送走。
为了保他活命。
谢无涯忽然道:“你刚才用共鸣术,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沈清鸢点头。“他记得母亲。记得她送他走那天,塞给他一块玉佩,说‘等姐姐长大,你回来认亲’。”
“玉佩呢?”
“不在他身上。可能被云家收走了。”
裴珩皱眉。“云容既然留他性命,又何必让他执掌城防?除非……她另有目的。”
“她在等你。”谢无涯说,“等你亲自来救这座城。她知道你一定会来。”
沈清鸢没说话。她弯腰捡起守将腰间的刀鞘,上面刻着细密纹路,不是云家标记,而是一串数字——0729。
“这是编号。”云铮凑近看,“云家对实验体都这么编号。我身上也有。”
“0729……”沈清鸢念了一遍,“他是第七十二个?”
“不。”云铮摇头,“我是第三十六。后面还有上百个。但0729这个号……我听过。云容说过,这人特别,能听懂古语。”
“古语?”
“前朝官话。只有皇室和五世家老人会说。”
沈清鸢心头一震。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那晚她烧得厉害,嘴里反复念着一段话,像是在交代什么。她当时听不懂,只觉得那发音古怪。现在想来,那正是前朝官话。
而守将,居然能听懂。
“他不是普通庶弟。”裴珩低声道,“他是被选中的。你母亲送他走,不是为了躲灾,是为了让他活下去,等某一天回来。”
沈清鸢的手慢慢握紧。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弟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遗命。
她抬头看向城外。敌营灯火未熄,骑兵仍在巡逻。但她知道,真正的敌人不在外面。
而在城里。
在那些披着大胤铠甲、却听令于云容的人之中。
“我们必须查清他还留下了什么。”她说,“任何线索,任何痕迹。他在城中三年,不可能毫无准备。”
裴珩点头。“我已派暗卫去查守将住处。另外,让医官检查所有尸体,看有没有其他人带沈家信物。”
“我去。”云铮说,“我熟悉云家规矩。他们若抓了沈家人,会单独囚禁,不会混编。”
谢无涯看着沈清鸢。“你需要休息。刚才强行用共鸣术,伤了心脉。”
“我没时间休息。”她说,“他用命给我开了这扇门。我不能让它白白关上。”
她转身要走,脚下一滑,踩到血泊。身子一歪,裴珩伸手扶住她胳膊。
“你撑不住了。”他说。
她甩开手,站稳。“只要我还站着,就不能停。”
云铮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斜坡走去。他的脚步很快,像是急着离开什么。
谢无涯没动。他盯着沈清鸢的背影,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云容为什么让他活到现在?”
沈清鸢停下。
“如果只是为了控制,早就杀了。如果只是为了监视,也不会让他执掌兵权。”谢无涯的声音低下去,“她留着他,是因为她也需要他。”
“需要什么?”
“一个能唤醒沈家血脉的人。”
沈清鸢猛地回头。
“你母亲留下他,不只是为了保命。”谢无涯看着她,“她留下的是钥匙。而你,才是锁。”
沈清鸢呼吸一滞。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守将会在听见琴声后立刻反应——不是因为记忆复苏,而是因为血脉共鸣。她的琴音,激活了他体内沉睡的东西。
就像当年《心弦谱》选中了她。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在颤抖。她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守将贴身藏着母亲画像,像护着命根子。他不是在等命令,是在等人。
等她。
“他不是死了。”她声音很轻,“他是完成了任务。”
裴珩走到她身边。“接下来怎么办?”
“查。”她说,“查他住过的每一间房,说过每一句话,接触过的每一个人。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谁,又留下了什么。”
她迈步往前走,脚步不稳,但没有停。
谢无涯看着她背影,右手慢慢松开箫柄。
云铮站在斜坡最高处,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下的尸体。他的右手再次摸上耳环,这一次,没有转动,而是用力一扯。
银环脱落,掉进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