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站在听雨阁正厅的门槛前,指尖还贴着门框边缘那道新刻的划痕。她刚从密阁出来,怀里抱着紫檀木盒,袖口沾了点烛灰。外面风不大,但门轴转动时发出一声短促的响。
她没有回头。
茶案已经摆好,七弦琴横在中央,琴面映着灯影。她坐下去的时候,听见院中石径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像是算准了时辰。
谢无涯来了。
他穿一身素白长衫,腰后垂着墨玉箫,脸上没什么表情。月光落在他右眼下,那颗泪痣像一滴干涸的血。他在对面坐下,目光扫过她面前的盒子,又移到琴上。
“听说你昨夜见过园丁。”他开口,声音不高。
沈清鸢没动手指,只说:“你也知道这事。”
“我知道的不止这些。”他伸手解下箫,轻轻放在案上,“云家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不只是换一个端茶的丫头那么简单。”
她抬眼看他。
他没回避视线,“你母亲死的那年,我父亲也在查萧家送药的事。后来他闭口不谈,书房里却多了一把断弦琴。那天之后,他再没让我靠近密室。”
沈清鸢的手指慢慢压上琴弦。
“所以你今夜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不是。”他说,“我是来让你听的。”
他拿起箫,横于唇边。
第一个音响起时,沈清鸢立刻察觉不对。这不是普通的起调,而是一段压缩的节奏,三长两短,夹着极低的颤音。她的共鸣术自动运转,那些音波撞进意识里,化成几个字:“云与萧,合谋,青州,断魂。”
她呼吸一顿。
这是情报。他用箫声传信。
她不能回应,也不能表现出异样。她只能继续弹琴。右手轻挑,接上他的旋律,装作是自然合奏。《梅花三弄》的曲子缓缓铺开,前两叠平稳流畅,到了第三叠,她突然变调。
宫弦猛震,杀伐之气骤起。
《广陵散》!
谢无涯的箫声微微一滞。就在这一瞬,她右手发力,主弦崩断!
“铮——”
音浪扫过室内,灯焰剧烈晃动。谢无涯的袖口一抖,有什么东西掉落,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一把短匕。
通体漆黑,未出鞘,柄部有一道蜿蜒的红色印记,像凝固的血痕。
沈清鸢低头看去,心跳加快。
这纹路她见过。在密阁那个染血的请柬上,在母亲遗物盒底压着的那张纸上。那是武林大会死亡名单的标记,也是“七情阵”启动的凭证。
她弯腰捡起匕首,指尖触到那道血纹时,皮肤微微发烫。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上?”她问。
谢无涯没有回答。他忽然站起身,将箫重新抵在唇边。
这一次,吹的是《破阵乐》。
高亢、激烈,如千军冲锋。音浪扑面而来,沈清鸢本能地想挡,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贴紧匕首。那道血纹在箫声中仿佛活了,开始发烫,文字从里面浮出来:
“七月十五,子时三刻,青州北门焚香台,血祭启阵。”
她猛地抬头。
谢无涯的箫声未停,眼神却直直看着她,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看清。
最后一个音落下,屋内恢复寂静。
“你早就知道这个时间。”她说。
“我知道的,比你想的多。”他收回箫,“但我不能说得更明白。一旦开口,就会有人死。”
“谁会死?”
“传话的人,或者听懂的人。”他顿了一下,“我已经冒了险。接下来,你自己走。”
她盯着他,“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帮你。”他说,“我只是不想让那个局成功。如果他们能在焚香台完成血祭,下一个就是镜湖。而镜湖……是我最后守的东西。”
沈清鸢沉默片刻,把匕首收进袖中。
“你刚才说,不只是换了一个端茶的丫头。”
“我说过。”他点头,“你现在身边的人,有几个是你真正认得的?你父亲喝的茶,是谁煮的?你每日用的笔墨,是谁准备的?你以为只是换手端盘,其实他们换的是整条线。”
她想起父亲昨晚的反应。他说不知道丫头换了人,可当她提到林姨的名字时,他的手抖了。
“你是说,不止一个被换了?”
“也许更多。”他看向门外,“小心别碰来历不明的东西。尤其是别人主动递来的。”
他转身要走。
“等等。”她叫住他,“你既然能用箫声传信,为什么不早一点?为什么非要等到昨晚园丁挖出瓶子才行动?”
谢无涯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因为之前没人能听懂。”他说,“现在有人能了。”
说完,他走出门,身影消失在庭院深处。
沈清鸢一个人坐在琴前,手里还握着那把短匕。灯芯噼啪了一声,火星溅出来,落在她袖口,烧出一个小洞。
她没动。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抬起手,把匕首放在案上,打开随身携带的律管匣子,从中取出一支细银针,轻轻刮下一点血纹上的粉末,放进一个小瓷瓶里。
然后她翻开《心弦谱》,找到记载“逆响篇”的那一页,对照匕首上的纹路。
两者并不完全相同,但结构对称。一个引导情绪,一个压制感知。就像一面镜子的两面。
她合上书,手指按在琴弦上试了试音。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谢无涯那种沉稳的步调,而是轻快、有节奏的,像是训练过的仆从。
她迅速把匕首藏进袖中,将《心弦谱》盖在木盒上。
门被推开,一名婢女端着茶盘走进来。
“小姐,新沏的雪顶含翠,您吩咐的。”
沈清鸢看着她。
这丫头她认识,叫春桃,从小在听雨阁当差。但现在她端盘的方式变了。以前是双手捧着,现在是单手托着一侧。
而且,她今天穿的不是平日的藕荷色裙,而是杏黄。
“放下吧。”她说。
婢女应了一声,把茶盏放在案边,动作很稳,水没晃一下。
沈清鸢没碰茶。
等婢女退出去,她才伸手拿起杯子。杯底还温,她凑近闻了闻。
茶香正常,但靠近杯沿的地方,有一点极淡的涩味,混在香气里几乎察觉不到。
她放下杯子,从匣子里取出另一根银针,蘸了点茶水。
针尖立刻泛出一层浅绿。
有毒。
不是剧毒,是慢性蚀神的药,长期饮用会让人反应迟钝,容易被暗示。
她盯着那杯茶,手指慢慢收紧。
这时,窗外飘进一片叶子。
不是槐叶,是柳叶。
叶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来。
纸上写着一行小字:“青州使节明日午时到,携礼三车,名曰贺寿,实为探虚。”
字迹陌生,但笔锋有力。
她把纸条攥紧。
外面天还没亮,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她站起来,走到墙边取下佩剑,抽出一半检查刃口。
剑身干净,没有锈迹。
她插回剑鞘,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栓时,听见院子里又有动静。
这次是扫地的声音。
老仆在清扫石径,竹帚划过地面,沙沙作响。
她推开房门。
晨雾未散,扫地的人抬起头,露出脸。
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满脸皱纹,眼角有疤。
“小姐早。”他停下动作,低头行礼。
沈清鸢看着他。
这个人她也认识。是听雨阁的老园丁,姓陈,二十年前就在府里做事。
但他左手拿着扫帚。
而她记得很清楚,陈伯是右撇子。
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也没有说话。
陈伯慢慢直起身,扫帚仍停在地上。
雾气从两人之间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