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午后,他在井台边打水时,曾看见她独自站在花园假山上,望着西边院墙出神,眼神里的空洞与她这年纪格格不入,倒像是个历经沧桑的老者。
前院正房堂屋收拾得一尘不染,紫檀木八仙桌上摆着座鎏金香炉,正袅袅冒着青烟。白老太爷白未央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两颗油光水滑的文玩核桃,正听账房先生报账。他约莫四十岁年纪,穿一件宝蓝色杭绸长衫,脸上皮肉松弛,唯独一双眼睛格外有神,时不时扫向站在一旁的白老太太。
白老太太坐在下首,手里捏着枚银针,正在绣一幅松鹤延年的扇面。她穿一身深紫色软缎旗袍,领口袖口滚着雪白的蕾丝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用一支赤金扁方固定。林飞宇进来时,正听见她头也不抬地开口:城南那处铺面月钱少了两吊,账房先生可问清楚了?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账房先生立刻躬身应是,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白老太爷手中的核桃转得更快了,嘴角扯出抹不易察觉的苦笑:夫人说得是,许是下头人手脚不干净,我回头让管家去查。
林飞宇低头往八仙桌旁的茶几上摆茶具,眼角余光瞥见白老太爷袖口露出半截暗红色的里子。那颜色像极了他初入幻境时瞥见的那道红影,只是此刻在日光下看,更像是陈年血渍。
水开了。
李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端着个紫铜手炉走进来,炉子里煨着刚滚的泉水。林飞宇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只银镯子,。
给老爷沏茶。白老太太头也未抬,指尖的银针在缎面上灵活穿梭,绣出的松针根根分明。林飞宇接过李妈递来的茶壶,刚要倒茶,却听见西厢房传来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又在折腾什么!白老太太手里的银针猛地一顿,针尖刺破了缎面,渗出一小点血珠。
白老太爷皱了皱眉,却没说话,只将手里的核桃攥得更紧。
林飞宇端着茶杯走到白老太爷面前,余光瞥见西厢房的门帘动了动,露出半张少女的脸,是二小姐白堇诗,她手里正把玩着一只剥了皮的田鸡,嘴角挂着恶作剧般的笑。
爹,娘,白堇诗晃悠悠走出来,手里的田鸡还在微微抽搐,方才不小心把娘赏我的青花瓷瓶碰掉了,您瞧这笨手笨脚的。她说着,故意晃了晃手腕,金镶玉镯撞在青瓷碎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白老太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绣绷地掉在地上。白老太爷咳了两声,刚想开口打圆场,却听见白堇言的声音从游廊传来:妹妹又在胡闹什么?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月亮门外,手里的书卷换成了个描金漆盒。白堇诗见状,立刻将手里的田鸡往身后一藏,脸上堆起甜笑:姐姐来得正好,我正想让你瞧瞧我新得的绢帕。
白堇言没理她,径直走到白老太太面前,将漆盒奉上:母亲,这是女儿新绣的帕子,给您老人家赏玩。
漆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方月白色丝帕,上面用银线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白莲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头。
白老太太的脸色这才缓和些,伸手拿起丝帕,指尖刚触到绣线,却突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帕子从指间滑落,露出底下压着的半片干枯的红玫瑰——那花瓣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烤过,却又透着股诡异的新鲜。
这是什么?白老太太的声音陡然拔高。
白堇言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慌忙去捡丝帕,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香炉。香灰撒了一地,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块碎瓷,正是林飞宇在仓房见过的那种,青底白花的并蒂莲,只是这半块瓷片上,莲花中心竟凝着点暗红的痕迹,像极了干涸的血滴。
都怪我笨手笨脚。
白堇言慌忙跪下收拾,发丝从鬓边散落,遮住了半边脸。林飞宇上前帮忙,却在她抬手时瞥见她手腕内侧有道细长的疤痕,颜色极淡,像是被利器划伤后留下的。
就在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猫叫,细若游丝,却像根针似的扎进每个人耳中。
白堇诗的脸色猛地一变,下意识攥紧了藏在身后的手。白老太爷地站起身,手里的核桃地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林飞宇脚边。
什么声音?白老太太厉声问道,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
没人回答。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廊下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林飞宇弯腰捡起核桃,指尖触到坚硬的外壳,却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那核桃竟冰得像刚从雪堆里捞出来,上面还沾着些许湿润的凉意,像是谁的眼泪。
许是野猫叫春吧。
白堇言站起身,将碎瓷片拢进帕子里,指尖微微颤抖,女儿去厨房看看晚饭备好了没。她说着,匆匆福了福身,转身往月亮门走去。经过林飞宇身边时,她袖口不经意扫过他手背,一张折叠的纸条悄然落入他掌心。
林飞宇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攥紧,只觉那纸页薄如蝉翼,上面似乎还带着淡淡的墨香。他抬眼望去,正看见白堇言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她走得很快,月白旗袍的下摆扫过廊下的青苔,惊起两只蛰伏的蟋蟀。
都下去吧。白老太太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疲惫。白老太爷默不作声地捡起地上的核桃,重新捻在手里,只是这一次,那核桃再也转不起来了。
林飞宇跟着李妈退到廊下,趁人不注意展开纸条。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两行字:子时三刻,西跨院井台。勿带灯火,勿信人言。字迹娟秀,却在笔画转折处透着股异样的决绝,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成。
酉时,暮色四合。林飞宇借口去茅房,溜到西跨院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