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怀镇,最大的寺庙显通寺客堂,此刻已临时充作了钦差行辕。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刘伯温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青袍,脸色依旧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立于堂下。铁冠道人与宋濂站在其身后,皆是面色沉凝。毛骧则按刀侍立在门口,眼神低垂,看不清神色。
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面容精瘦、眼神锐利如鹰鹫的中年官员,身着绯色仙鹤补子官袍,正是当朝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他手中并未捧着圣旨,只是用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身旁的茶几,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头。
他身后,站着两名面无表情、气息阴冷的随从,显然是豢养的高手。
“刘先生,”胡惟庸终于开口,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别来无恙?哦,瞧本官这记性,先生刚刚历经恶战,斩了北元龙脉,扬我国威,怎会‘无恙’?怕是辛苦得很呐。”
他话语看似客气,实则字字带刺。
刘伯温微微躬身:“胡参政谬赞,为国效力,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胡惟庸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好一个分内之事!那本官倒要问问,刘先生这‘分内之事’,是否也包括了——擅权越矩,结交藩王,私蓄力量,乃至……窥测天机,动摇国本?!”
最后八个字,他猛地加重语气,如同惊堂木拍下!
宋濂脸色一变,急声道:“胡参政!此言从何说起?先生忠心为国,天地可鉴!斩龙之事,更是奉陛下密令!”
“密令?”胡惟庸嗤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绢帛,缓缓展开,却并非圣旨,而是一份写满字迹的奏报,“宋学士,你所说的密令,可是指陛下命刘基查探五台山龙脉之事?陛下是让他查探,可未曾让他擅动刀兵,更未让他与燕王府的人,私下往来!”
他目光如刀,猛地射向刘伯温:“刘基!你与燕王谋士姚广孝在北平密会,允其保留燕地龙脉一线生机,此事,你作何解释?!莫非你刘伯温,也想学那东汉末年的诸葛孔明,择主而栖,另投明主不成?!”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连毛骧都忍不住抬起了头,眼中闪过骇然。燕王朱棣!这可是最敏感的话题!陛下最忌惮的,就是这些手握重兵的藩王!
铁冠道人气得胡子直翘:“放你娘的……那姚广孝是自己找上门的!我家小子是为了大局……”
“大局?”胡惟庸打断他,声音冰冷,“什么是大局?陛下的心意,才是大局!尔等身为臣子,私相授受,妄议国本,就是欺君罔上!”
他根本不给人辩解的机会,又将矛头转向另一件事:“还有!黄山之事,那金色小字‘斩龙者,窃国运’,当着锦衣卫众将士的面显现!此乃天示预警!刘基,你作何解释?!莫非你真以为,凭借些许术法,就能瞒天过海,行那王莽之事?!”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将刘伯温逼到了悬崖边上。结交藩王、窃取国运,任何一条,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胡惟庸显然有备而来,不仅知道姚广孝之事,连黄山金字的细节都一清二楚,其在朱元璋身边和朝堂中的势力,可见一斑。
刘伯温静静地看着胡惟庸表演,直到他话音落下,堂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胡参政,说完了?”
胡惟庸眼神一眯:“你待如何?”
“第一,”刘伯温伸出一根手指,“姚广孝之事,乃其主动寻我,陈说北地边防之重,若龙脉尽断,恐伤大明元气。我权衡利弊,为保北疆稳固,故未绝其根。此事,我已具表密奏陛下,是非功过,自有圣裁。参政今日所言,是质疑陛下的判断,还是欲替陛下行事?”
他反将一军,点出自己早已密奏,并将决定权抛回给朱元璋,暗示胡惟庸越权。
胡惟庸脸色微变。
“第二,”刘伯温伸出第二根手指,“黄山金字,乃幕后黑手‘浑天教’嫁祸离间之诡计,其目的便是阻挠斩龙,乱我朝纲。此事,毛指挥使及众多锦衣卫弟兄皆可作证。参政不去追究那兴风作浪的浑天教,反而抓着这显而易见的陷害之词大做文章,是何道理?莫非与那妖教,有所牵连?”
这一顶帽子扣回去,更加狠辣直接!
“你……血口喷人!”胡惟庸猛地站起,气得手指发抖。
刘伯温却不理会,继续道,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第三!刘某自追随陛下以来,鞠躬尽瘁,屡破强敌,所行之事,皆为巩固大明江山,安定天下黎民!斩龙之举,更是逆天而行,折损阳寿,龙怨缠身!若为私利,何至于此?!胡参政今日不问青红皂白,罗织罪名,构陷忠良,究竟是为国,为君,还是……为你一己之私欲,欲铲除异己?!”
他一步踏前,目光如电,直刺胡惟庸!
虽然灵力损耗严重,但那股久居上位、算无遗策的气势,以及为民请命、舍身忘死的凛然风骨,此刻轰然爆发,竟将权倾朝野的胡惟庸都逼得后退了半步,脸色一阵青白。
堂内一片死寂。
毛骧看着那虽面色苍白却脊梁挺直的背影,眼神极其复杂。他想起五台山上那引动紫微星力的震撼一幕,想起那些牺牲的锦衣卫,再对比胡惟庸此刻的咄咄逼人……
胡惟庸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没料到刘伯温如此强硬。他死死盯着刘伯温,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一副伶牙俐齿!刘基,你莫要得意!本官奉旨问话,自有道理!你且记住,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容不得尔等术士,妄测天机,搅动风云!”
他猛地一挥袖:“今日之事,本官自会一字不落,回禀陛下!你好自为之!我们走!”
说完,竟不再纠缠,带着两名随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客堂。
他来势汹汹,却似乎被刘伯温一番连消带打,暂时逼退。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绝非结束。胡惟庸的退让,只是因为暂时抓不到更确凿的把柄。而他对朱元璋的影响力,足以让刘伯温未来的路,步步荆棘。
“先生……”宋濂担忧地上前。
刘伯温缓缓坐倒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压制着喉头翻涌的腥甜。
“他并非一无所获……”刘伯温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在试探,也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铁冠道人一愣。
刘伯温睁开眼,目光仿佛穿透屋顶,望向南方,那是帝都南京的方向。
“他在等……等一个契机,或者,等陛下……最终的决定。”
朝堂的风暴,已然掀起。而在这风暴眼中,刘伯温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那“九九归一”的谜局,那“夺灵化龙”的大阵,与这庙堂之上的权谋厮杀,早已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