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荫昌的脸上,有两道非常险恶的纹路。
在他的鼻梁根部,一道深深的横纹,如同一道刀光,将山根砍成两截,这叫“山根横刀,大祸临头”。
再看他的印堂,跟几十年不洗的烟囱一样,乌漆嘛黑的,中间一道发亮的竖纹,像一根钢针一样,悬在印堂上,这叫“印堂悬针,灾厄加身”。
一横一竖,一刀一针。
大劫将至,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卞荫昌呆坐半晌,脸色交织变幻,冷汗如雨。
慢慢地,他的脸色平静了下来,“难怪,这几天我一直心惊胆跳,寝食难安,原来是应在这里。”
袁凡的目光锁住卞荫昌的脸,再三察看。
没辙,确实陷入死局,仿佛楚霸王垓下被围,四面楚歌,难有变数。
“袁先生所指,我大概是知道了,想我卞氏,自山东泗水迁居津门,已逾二百年,繁衍九代,从来都是与人为善,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只有通家之好,没有旷世之仇。”
短暂的惊惶过后,卞荫昌面皮灰败,却是冷静异常。
“唯独这俩月以来,那曹四为了他那兄长的大位,在津门刮地三尺!我身为商会会长,首当其冲……我若屈从,是为虎作伥,愧对津门父老;我若抗拒,少不得就是恼羞成怒,用刀枪说话了。”
卞荫昌对着月色,自言自语,梳理着思路。
袁凡也听清楚了,对于上次卞家胡同遭遇的绑架,他原本就觉得非同寻常。
一来是那三个绑匪,手上的功夫和家伙都不错,不是寻常蟊贼可比。
二来是警厅的反应太快,居然第二天就有人出来排查,吓得他几天不敢出门。
现在回头一看,事儿就清楚了。
那死在他剑下的三个绑匪,十有八九,就是杨梆子的手笔。
他当时就是想绑卞荫昌的票来着。
卞荫昌和周学熙,一人是商会会长,一人是实业巨擘,这是两面大旗,是津门商人的风向所系,自然是挡在曹四的刀口上了。
周学熙不但出身显贵,自己在北洋更是交错纵横根深蒂固,曹四能做的,顶多也就是仗势欺人,堵门骂街。
卞荫昌就不同了,所谓的津门八大家,究其实就是一帮津门的土财主。
他们都寄生于满清的躯骸,满清之皮不存,八大家之毛又安在?
不过十一二年间,曾经无比显赫的八大家,如今大多就雨打风吹去,分家析产,子孙凋零。
也就是卞家,还勉强维持着昔日的荣光。
有钱,无势。
有望,过时。
卞家这样的,就像是一个小娃娃,抱着大块的狗头金,站在三不管的大街上,这还能有好?
袁凡轻叹一声,他又记起来在抱犊崮,那个英吉利老头史密斯的话。
这个世界,所谓土匪,不过是未被册封的权贵,而所谓权贵,不过是合法的土匪。
卞荫昌从果盘里捏起两颗樱桃,这樱桃被茶水泡了,湿淋淋的,他也不嫌弃,扔嘴里“吭哧吭哧”吃了,蹦出俩字儿,“真甜!”
吃了樱桃,卞荫昌起身拱手,“今晚叨扰袁先生了,您早点歇着,告辞!”
一般的相面,在说有大劫之后,都会问算命先生,有无化劫之法。
卞荫昌独自絮叨完了,却是起身告辞,不再多话。
这样的生死劫,犹如泰山压顶,哪里是一个算命先生的嘴巴挡得住,化得了的?
袁凡暗叹一声,无言相送到门口。
“吱呀!”
袁凡拉门的手突然停住,“老卞,您要不急,不妨再小坐片刻,我送您一个小玩意儿?”
“能得先生赠礼,幸何如之。”
卞荫昌一怔,又随袁凡转身回来坐下。
袁凡回到书房,不多时便走了出来。
这一来一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瞧袁凡的模样,竟然有些疲惫。
他手里多了一张黄纸,上面朱砂如血,曲线如环,竟然是一道符箓。
“袁先生,这是?”卞荫昌有些纳闷儿,这个节骨眼上,给道符算怎么回事儿?
提前做法事么?
“附耳过来!”
卞荫昌依言把头偏过去,袁凡凑到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拍拍他的肩膀,“知道用法了?”
卞荫昌闭着眼睛,冥想片刻,再度睁开之时,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记住了,多谢先生妙法!”
“欸,这行不行的,三分看人,七分倒要看天。”袁凡并没抱太大的希望,有些兴味索然。
他收了人家的重礼,总不能眼巴巴地看人去死,总要想法帮帮场子。
只不过,这个场子帮不帮得上,那就要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卞荫昌拱手出门,踏月而去。
袁凡又躺回到双松之间,松风寂寂,如此一夜。
阳光照常升起。
今儿街上多了一个面摊,摊前生意冷清,男人在揉面,女人站在锅前煮面。
男人一拍面板,面粉轻扬,他拎起面来,双手穿花,像拉风琴一般,上下左右穿插不停,没多久,一团面便成了一挂白生生的瀑布。
他将面往锅中一搁,女人拄着两根两尺多长的木筷,一摆二摆三摆!
面条飞入两个汤碗,女人的勺在卤子锅中翻动,舀了些许牛肉,汤勺在空中迟疑了一下,偏了一偏,倒出去一点,才盖到一碗面上。
她将有牛肉的面端给男人,自己则捧着碗光头面吃了起来。
男人的筷子伸过来,筷子一松,掉下两片牛肉。
女人回头一看,男人的脸埋在面碗里,“咕噜咕噜”的,像极了乡下猪栏中吃食的小猪。
女人莞尔一笑,撩了下鬓角的长发,也夹起牛肉,吃了起来。
“来碗面,双份牛肉,搭俩卤蛋!”
一个脸上带着阳光的小伙儿,施施然过来,搬了根马扎坐下。
“好咧!”
男人顾不上吃面,把碗一推,就跑去“啪啪”的揉面。
“欸,那小孩儿,来份报纸!”
袁凡一觉无梦,大清早的又看到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心情大好。
报纸一展开,这心情就更好了。
报纸头条,赫然竟是津门警厅在杨厅长的率领下,破获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诈骗大案。
这伙雁班子,胆大包天,居然敢打着英租界巡捕房分局的名头,以骗子之身,行巡捕之事,对津门百姓大肆敲诈勒索,危害极大。
幸而杨厅长洞察秋毫,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疑点,从容部署,在端午节的雨夜,重拳出击,将之一网打尽。
不仅如此,还解救了被雁班子关押的百姓若干。
杨厅长还发表严正声明,表示警厅将一如既往,以雷霆手段荡涤污垢,绝不允许哪些肮脏的臭虫,污了津门的朗朗乾坤!
“啪啪!”
袁凡越看越乐,弹了弹报纸,嗤笑一声。
杨梆子这相声,真特么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