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是严修创办的不假,但他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一开始他就拉了两个小伙伴。
一个是湘人范源濂,另一个就是徐世昌。
拉范源濂,是因为他是当时的教育总长。
而拉徐世昌,则完全是因为私交。
严修与徐世昌,关系极其深厚,历久弥新。
两人都是翰林出身,严修年纪比徐世昌小几岁,却比徐还早登了一科。
两人的友谊就是从翰林院开始的,几十年下来,就像深埋地窖的老酒,越来越厚。
后来严修筹办南开,都不用他开口,徐世昌定期捐款,每月二百两,从没短过一分。
民国八年,南开搬迁到八里台,徐世昌没有二话,出手就捐了一万七。
去年还在总统任上,徐世昌又捐了八万。
“刚才我跟菊人兄挂了电话,他对你的评价……”严修呵呵一笑,显然很是意外。
要知道徐世昌人称“水晶狐狸”,他识人之能,从来都是法眼无差,严修与他相识数十年,从未见过有哪个年轻人,能够让他如此嘉许。
“徐公青眼错爱,小子实在是羞惭无地。”袁凡小小谦虚一把。
“不说这些了,”严修敛容问道,“了凡,进南推荐你进南开董事会,你意下如何?”
袁凡毫不犹豫,“我就四个字,与有荣焉。”
严修沉声道,“南开董事会可是一泥潭,不是什么好地儿,你可想清楚了。”
“范孙先生,这有嘛可想的!”
袁凡起身走到严修跟前,“小子不才,承蒙不弃,愿附骥尾,共襄盛举!”
“好,共襄盛举!”
严修神情激动,顿着拐杖,将袁凡拉到中间,张伯苓和黄钰生也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啪!”
“啪!”
几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几双眼睛互相看着,哈哈大笑,笑声震动屋瓦,遏止流云。
袁克轸在一旁巴巴地喝茶,突然有些眼热,自己当初怎么就不喜欢念书呢?
“袁董事,请您过来,我得帮您补充一下资料。”
黄钰生将袁凡拉过去,张伯苓与袁凡并肩而立,看着他的侧脸,若有所思地问道,“了凡,你初入南开,对我们的工作,有没有什么想法?”
对于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新董事,他没有刁难的意思,既然是严修首肯了的,自然没有问题。
对于张伯苓来说,严修如师如友,师更占了七分,他从海军退役,就执教于严修的家塾,三十年来,须臾不曾分开,两人的信任,不是简单的“莫逆于心”能够形容的。
但是,他作为校长,必须清楚每一名校董的想法。
“按说我今儿是第一次来南开,什么都不懂,不应该大放厥词。但是,我还真有一点想法!”
张伯苓原本只是例行其事,不想袁凡还就真不客气,他不禁来了兴趣,“快说快说!”
袁凡看着黄钰生,“要说我的这点想法,还是从子坚兄这儿来的。”
“我?”黄钰生有些紧张。
莫不是我的工作有什么纰漏,被这新扎校董给瞧见了?
“先前听子坚兄说起,他在今年获得了芝加哥大学的硕士学位,正在准备进行博士论文的答辩,却因为国内奖学金迟迟不能到位,被迫放弃博士,提前回国,这太可惜了!”
袁凡的话,让黄钰生鼻子一酸,差点破防。
他是在民国八年考取的官费留学,按说官费够靠谱了吧?
屁!
这边的“官”,跟翻书似的,一翻一页,一翻一页,每翻动一页,很多事儿又要推倒重来。
这个搞法,就连教育部的官吏,都常年累月领不到薪水,京城教授们都要打起横幅,上街讨薪。
海外的留学生,谁管他们去死!
那些个留学生,只能像望夫石一样望着,可常常是望穿了太平洋,都等不到那点官费。
黄钰生在美利坚留学了三年多,天知道他为了坚持下去,吃了多少苦楚?
其中的种种不堪,只有自己知道。
“了凡……”
张伯苓已经猜到袁凡要说什么了,他不禁回头看着严修,表情苦涩,好似大年三十,被地主上门逼债的老农。
果然,袁凡大声说道,“我想,我们南开想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高等学府,就需要送更多的学子出国留学!不但要送他们出去,还要保障他们的学习和生活,做真正意义上的留学生!”
“了凡,这事儿吧……”张伯苓说话很是艰涩。
“我知道,就是没钱么!”
袁凡一挥手打断了张伯苓的话,“我有钱,我来成立一个留学奖学金!”
“留学奖学金?”
张伯苓喉头一紧,话语戛然而止。
严修手上一抖,茶杯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他却尤自不觉。
黄钰生手上毛笔一顿,纸上重重出现一个墨团,这一页卷宗算是毁了。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校长,袁董事刚才说的什么?”
张伯苓苦笑摇头,“我还想问你呢,你倒是先问上我了!”
“我说的是,我要成立一个……留、学、奖、学、金!”
袁凡沉声重复,一字一蹦,跟海河的蛤蟆似的,这下室内的人都听清楚了。
“这笔奖学金的钱不多,第一期也就是八万银元……”
从茅坑里起出来的钱,袁凡一个大子儿都没打算留着。
倒不是嫌茅坑太臭,而是嫌那钱的因果太重。
再怎么有取死之道,毕竟也是三四十条人命,那三四十人,真就个个都该死?
玄枢在解封之时,袁珙就留言告诫过,命理之人,最重因果,一个不慎,就是五弊三缺。
现在,袁凡便决意将那个因果黑钱,用来干这个堂皇好事,不但去了因果,还能积得福报。
八万元?
不多?
张伯苓几人又怀疑自己没听清了。
去年徐世昌在大总统任上,捐了最大的一笔钱,也就是八万。
您管这叫不多?
“噗!”袁克轸一口茶喷了出来。
袁凡一说八万,他就知道那钱的来路了。
钱财如粪土,袁凡是要把这话落到实处了。
为了浇灌花朵,那笔钱就从粪水中来,到粪土中去吧。
八万块,很多。
但也就是那样儿。
这栋秀山堂的金主李纯李秀山,前后捐了有七八十万,是这笔钱的十倍。
张伯苓他们之所以震惊,是因为袁凡要用这笔钱作为留学奖学金。
这个时代的留学生,实在是太苦了。
自费生不去说他,不管是家里有矿,还是砸锅卖铁,那都跟学校无关。
只说官费生。
像去倭国的留学生,说好的是每月领取四十日元,实际上经常一拖就是半年,鲁迅在倭国的时候,就经常要吃发霉的米饭。
这就不错了,更惨的是法兰西。
法兰西的留学生,最狠的时候,整整一年半没有收到一文钱,徐悲鸿就曾经饿昏在巴黎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