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管,荣业大街。
这地儿原本是津门城墙,后来城墙被拆了,就成了一条街道,叫南门东下坡。
过了几年,这儿被溥仪的老泰山荣源瞧上了,拉着盐业银行合伙,双方各出一个字儿,搞了个荣业房地产公司,这儿就叫了荣业大街了。
杨以德慢慢地走在大街上,身上的警服簇新挺括,腰杆子挺得笔直,走起路来,像一杆移动的铁枪。
自河北新区省长公署出来,他的脸就阴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未时将尽,这会儿的三不管,正是热闹的时候。
沿着街道过来,杨以德在一个说河南坠子的前头稍一驻足,听了半分钟,轻轻偏了偏头,后头的跟班将一块银元扔到油布上,“杨大人看赏!”
那坠子艺人赶紧跪下来谢赏,杨以德伸手虚虚一拉,“起来吧,如今早是新民国了,不兴这一套!”
转头呵斥那跟班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大人”,我杨某人算人家哪门子大人,掌嘴!”
“是小的嘴笨,大……厅长您饶了小的这……”
跟班吓得脸色发白,巴掌轻轻往嘴巴上捂,杨以德“嗤”了一声,差点被逗乐了,“如今只有大总统,哪有大厅长了,厅长就是一芝麻绿豆官儿,也配称大?”
过了河南坠子,是俩说相声的,又有抖空竹的,摔跤的,打拳的,拉三弦的,说青的,算命的,跑马的,踩高跷的,唱莲花落的……
这地界,随便找处空地儿,就是一门营生。
到了这儿,说话都得扯着嗓子,不然就只见着张嘴了。
“京城玉华社,马连良,《南阳关》嘿,您可来着了!”
前头那铁皮棚顶的大房子,是有名的戏园子广和楼,门口的伙计正卖力的吆喝,那嗓门比起盖叫天来都不弱。
杨以德停下脚步,看了看门口张贴的广告,果然是写着玉华社马连良,要在广和楼连演七天。
杨以德抻了抻警服,扶了扶警帽,两个巡警插到他的前头,几个护住他的后面,往广和楼的大门走了过去。
正在吆喝的伙计见一溜人进了园子,高兴起来嗓门儿又大了三分,“您老几位,里边儿请……”
“请”字儿话音未落,便掉了下来,他看到了杨以德,心里“咯噔”一下,“这杨梆子一段时间不见,咋又来了?”
待杨以德一行进了园子,这伙计也不吆喝了,一溜烟往后台去了,杨梆子来了,必须赶紧找到东家。
杨以德进了广和楼,这地儿有年头了,是规规矩矩的老戏园子,方形的戏台伸出来,三面都可以看戏。
“……叹双亲不由人珠泪双抛,我的父谏杨广反被斩了,一家大小命赴阴曹,宇文成都贼又到,围困南阳杀气高!”
“好!”
戏台上唱的正是皮黄名段《南阳关》,上头那老生在唱,下边儿有叫好的,也有聊天的,还有卖小吃的和扔手巾把的,嘈杂喧嚣,就没个安静的时候。
前台最好的位置已经被空了出来,杨以德坐上去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是听戏。
像旭街下天仙那些个戏园子,瞧着宽敞,却是死沉死沉的没个动静,跟具铁皮棺材似的,光听见戏子叫唤了,那还叫听戏么?
杨以德坐下来听了一段,台上演得越来越热闹,是城头血战的名场面。
宇文成都以镋压住伍云召的脖颈,伍云召单膝跪地,反抗。
台上的伍云召干不过宇文成都,“三跌三起”,扮演伍云召的马连良一会儿“硬僵尸”,一会儿“抢背”,一会儿“串翻身”,跌扑干脆利落,打得漂亮。
台下看戏的这会儿也不聊天了,也不嗑瓜子了,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不时爆出彩声,这马连良年纪轻轻的,能够声名鹊起,果然名下无虚。
杨以德看着看着,开始还带着两分笑意,没过多久,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皮黄咿咿呀呀的,忒也温吞……不得劲儿!
他偏头说了一句,一个跟班立马起身,不多时,一个圆脸男子跟着过来,躬着身子堆着笑,他就是广和楼的东家。
不待他说话,杨以德指了指台上,“范老板,这皮黄听着不得劲儿,换咱的河北梆子!”
“欸!听您的!”范老板知道这位爷来了,早就有了准备,赔笑问道,“河北梆子,您点那一出呢?”
“就听《界牌关》吧!”
杨以德不假思索,又指了指台上,“就让他们唱,让那个叫什么马连良的唱!”
能在三不管这样的地方,开着这么大的戏园子,眉眼通透,这是基本功。
要是平时,范老板可能还敢跟杨以德插科打诨几句,这会儿见着杨大厅长眼角那抹阴翳,又浓又稠,哪里还敢有半分耽搁。
津门的警厅和京城上海都不同,那些地方的巡警都是吹哨,津门的巡警是敲梆子。
就是这声梆子,成了津门混混儿的催命符阎王帖,这十多年以来,津门的混混儿算得上是家家戴孝。
范老板家里还有刚进门的小妾,热乎着还有八成新呐,可不想去海河种荷花。
不多时,戏台上的鼓板“九锤半”正热闹着,突然偃旗息鼓,没声儿了。
正在对决的马连良等人差点没闪着腰,这特么没背景音乐了,让爷们儿怎么打?
范老板从后台穿出来,对他们连连拱手,说了几句,唱戏的几人心里当然憋屈,但又能怎么办?
“家有半斗粮,不进梨园行”,想吃这碗开口饭,就不要把自己当人。
唱戏的下去,范老板上来,满脸堆笑,还没张嘴,下边儿的水就开锅了。
“我说范老板,介叫嘛事儿啊?眼瞅着就啃节儿了,怎么嘎嘣儿一下折这儿了?”
“好么,老范,感情您家吃包子,能咬一半没馅儿了?”
“角儿可是不赖,这是让后台垫的砖头绊茅房去了?”
“……”
津门是活在嘴上的城市,这一活动开,戏园子就成了春天的池塘,蛙声一片,别说范老板,就是万人迷李德钖过来都不是个儿。
范老板求饶的眼光往前排一转,杨以德站了起来,“咳咳!”
轻轻的两声咳嗽,却如同无数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喉管,滚开的池塘,瞬间变成了深谷幽潭,寂寂无声。
台下的这帮子人,都属于“三有”人群。
大下午的能出来遛弯,这是有闲。
遛弯能买票进戏园子听戏,这是有钱。
有闲有钱的人,都有眼力见儿。
为了一时间的不痛快,去触杨梆子的霉头,会喜提一辈子的不痛快。
见台下安静了,杨以德点点头,“诸位老少爷们儿,这皮黄软趴趴的瞧着没劲儿,我请大家伙儿瞧一出咱直隶的梆子,还望诸位给我杨某人这一分薄面!”
说罢,杨以德拱拱手,重新坐下。
“没说的,杨厅长您肯赏咱一出戏,咱能不兜着?嘛也不说了,够板儿!”
有嘴快的在下边拍着胸脯,周遭一片附和,恭维着杨厅长的敞亮。
杨以德恍若未闻,一伸手,跟班从包里取出两份报纸送到手上。
这会儿台上还要换行头,正好看报。
他手上有两份报纸,一份是《益世报》,一份是《大公报》。
如今国内报业有四大报纸,这是其二。
益世报很快就看完了,没什么新鲜事儿,打开大公报,略去头版的广告,第二版还是广告。
杨以德“呸”了一口,什么破报纸,十页纸倒有六页广告,有能耐你把新闻通讯塞中缝去!
他正要略过去,突然眼睛一眯,被二版的广告给定住了。
上海名家?透骨镜?一卦千金?
袁了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