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自导自演,自说自话,把袁凡撂在一边,似乎袁凡与此事无关。
袁凡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在坐的三人,不正经的时候,就是公园下棋的老头,但正经起来,往这儿一坐,老脸一沉,这座小亭似乎就成了总统府,他们三人就是一台内阁会议,旁人只有尖着耳朵听着的份儿。
周学熙说的,是津门华新纱厂的股份。
这家厂子,是他从官场退下来之后,着手创办的第一家企业。
厂子的初始股本是两百万银元,周学熙出资八十万元,占股百分之四十。
徐世昌和靳云鹏分别出资五万和十五万,合占百分之十。
周学熙今天要转让百分之十的股份给袁凡,表面上看是二十万元的股份,其实不是这么算的。
这些年来,津门华新纱厂的生意火爆,在全国都可以跻身前五,每年的净利有五十万左右。
正是如此,周学熙才又组团,在青岛、唐山和卫辉开设三家华新纱厂。
此时的津门华新纱厂,要是让人去估值,最起码能估到五百万银元。
这个百分之十的股份,别说二十万,就算有人出到五十万银元,周学熙都是不会卖的。
袁凡有了这百分之十的股份,就一举超过靳云鹏,成为津门华新纱厂的第二大股东,每年的净收益,就能有五万银元。
不得不说,周学熙这是大手笔。
在如今的世道,他能干这么大的事业,绝非幸致。
到了这会儿,袁凡才知道,为什么周学熙宴请自己,会大张旗鼓地搞一个神仙局。
他这是一鱼两吃。
好吧,袁凡双手一摊,您敢送,我就敢收。
这些股份,说破天去,搁后世也就是五六千万的事儿。
一个小目标都不到,多大的事儿。
自己怎么着也是A股上市公司的太子爷,虽然比不上撕葱哥,也不至于被这点钱吓着。
那边三人口中说话,却是拿余光瞄着袁凡。
见他也就是在开始的时候被震了一下,马上就淡如平湖,诧异之余,转而又满是欣赏之色。
一个年纪轻轻的江湖术士,骤然得到泼天富贵,竟然宠辱不惊。
这份定力,罕见罕闻。
他们自问,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绝对做不到这般,能够不蹦到猕猴桃藤上学六耳猕猴,就算气定神闲了。
“如今的津门华新纱厂,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时不我待,我们几个大股东,现在就必须要拿出一条应对之策来。”
周学熙微微一笑,将袁凡拉过来坐下,“袁董事,你现在已经滚进了我们这个九转大肠的“圈子”,也必须要建言献策,看怎么才能去掉那恶心的脏器味儿!”
生死存亡,还建言献策?
看着周学熙的笑容,袁凡发现自己还是把他看小了。
今儿这饭局,不是一鱼两吃,而是一鱼三吃。
袁凡心中有神兽呼啸而过,苦笑道,“明夷兄,我嘴巴留酒桌上了,只带了耳朵过来。”
见他一推二五六,三人齐声一笑。
“滑头!”
周学熙虚指了指袁凡,“咱们谁来跟这滑头说道说道如今的形势?”
“我来吧!”靳云鹏咳了一声,笑问袁凡,“小老弟,知道你那一成股份,是个什么份量吗?”
袁凡心道“大半个小目标”,嘴上却道,“还请靳公提点。”
“说来话长,我给你往前倒,往曹家的祖坟上刨两锄头。”
靳云鹏组织了一下语言,“在民国七年……”
他转头看向周学熙,“是民国七年吧?”
周学熙点点头,靳云鹏接着道,“当时,缉之兄正在筹建华新,时任直隶省长的便是曹锐曹老四,他在知道之后,提了二十万银元上门,非要一成的股份,却被缉之兄严词拒绝。”
说到这儿,靳云鹏特意顿了顿,看了看袁凡,袁凡心中一凛,觉得自己这新扎董事有些烫手。
“曹老四一向骄狂,这下却被缉之兄拒之门外,他哪受得了这个,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当时津门有一个官办的直隶模范织厂,还有一个恒源帆布公司,曹老四就将这两个厂弄了过来,硬生生捏成一个恒源纱厂,拢过来一大帮子人,筹了近四百万银元,真是好大的排场!”
“恒源?”袁凡摇摇头,他只听说过恒源祥,羊羊羊。
“没听过吧?”靳云鹏嗤笑了一声,露出轻蔑之色,“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曹老三虽然是卖布头出身,也就是去估衣街当街卖唱,跟干实业是一码事儿么?
华新是民国八年开张,恒源跟在华新屁股后头,在民国九年放炮,现在津门华新在全国前五,日进斗金。
恒源呢?他们是一路亏得底儿掉,股东跑得比兔子还快,如今就剩个空架子在死挺着了!
恒源经营不行,曹老四就玩邪的。
咱们华新靠近王串场金钟河,这一来呐,是便于用水,这二来呐,是便于运输,曹老四就盯上这金钟河了。
他仗着自己是直隶省长,竟然调集民夫,载着砂石,在上游筑坝,填死了金钟河!
他这一手的确是狠,但他没想到缉之兄别出心裁,河水用不上了,就用井水!
华新一口气在厂内挖井四十八口,再无缺水之忧,这也开了华国工厂打洋井取用地下水之先河!”
靳云鹏说得轻松,袁凡听得有些胆寒。
为了搞垮对手,竟然敢把河给填了,这胆儿也忒肥了。
“接下来的事儿,我来说吧!”
周学熙歇了一阵,接过话头,“前两年,曹老四消停了一阵,直到这两个月,他们又抖了起来,开始找事儿,这次找事跟以往还不同,都不藏着掖着了,而是明火执仗,亡我之心昭然若揭。”
周学熙伸出手,屈起大拇指,“最开始,他们是要求华新缴费输款,名目繁多,什么“国防捐”“治安费”“市政费”……缴费单摞起来,比《资治通鉴》还厚!”
周学熙的食指屈了下去,“后来他们觉得撕单子派款还是麻烦,为了省事儿,直接写借条,要借五十万!”
他的中指屈下,声音古井不波,“刘备借荆州,周某人当然不借,他们便威胁要查封工厂,罪名是……妨碍军需!”
无名指屈下,周学熙的声音终于起了微澜,“在封工厂之前,他们先断华新的销路,就在上周,他们先封了华新销售总办,扣押账册!”
最后,周学熙的尾指屈下,握成一个拳头,“前天,他们图穷匕见!曹氏的狗腿子王承斌,悍然派兵进驻唐山华新,扬言再要顽抗,赶明儿就会武力接管津门华新!”
周学熙脸色铁青,拳头上青筋鼓起。
他的产业众多,但津门华新纱厂在他心中的意义特殊,曹家如此仗势欺人,饶是他养气几十年,也是憋不住怒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