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辽张文远。
吕布吕奉先。
陈调元每天捧着《三国演义》,如何会不知道这二位大神?
他更是知道,这两位都是背主之将。
吕布就别说了,一生反复横跳,背着“三姓家奴”的名号,沦为笑柄。
比起吕布来,张辽也不遑多让,从丁原何进,到董卓吕布,最后才归了曹操。
陈调元的节操,绝不会比这两位干净一分。
他就学之地,是北洋的摇篮,保定。
但他甫一毕业,却是南下武昌。
几年后,武昌风雷动,他又立马抛弃武昌同仁,北上投靠北洋。
先投冯国璋,后附吴佩孚。
现在,他为了向吴大帅效忠,不但朝请示晚汇报,还将自己的长子陈度送到洛阳,在吴的幕府任职。
在获得吴大帅满意的同时,陈调元又向保定的曹大帅捐献了二十万现大洋。
与此同时,他还跟冯焕章勾肩搭背,这次出行前,他刚给冯大帅运走了两车皮的粮食。
陈调元也听说了,这会儿冯焕章与吴佩孚有些不对付,但那是两位大帅的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几天到了山东,他觉得田中玉不错,皖系也还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几顿饭下来,他觉得安徽人应该会喜欢他。
“背主?”
在陈调元的心里,都没有这一说,爷自己才是“主”。
好处少了,谁都不好使,好处到位了,什么姿势都行!
这样的心思,藏在陈调元心里最阴暗的角落,连他媳妇儿都不知道,现在却被袁凡捅了一下,如何不让他惊疑不定?
不过,袁凡让他学张辽,他却是高兴的。
都是多次背主,但张辽与吕布却是大不相同。
张辽归曹后,位列“五子良将”,生前官拜前将军,封晋阳侯,死后谥“刚侯”,配享武帝庙庭,更跻身“古今六十四名将”之列。
之所以如此,就是张辽归曹之后,忠心耿耿,再无二心。
陈调元强自定神,沉声追问,“张文远固是名将,然当今天下,曹丞相何在?”
袁凡不答,径自从囊中取出纸笔,倚着马鞍草书数行,递与陈调元。
随即,他毫不客气地从鞍旁取下那卷《安晚册》,收入提箱,拱手道,“多谢将军惠顾,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生意交割完毕,袁凡拎起提箱,步履轻快,飘然而去,宛如山间踏青。
陈调元展开签条一看,上面用铅笔写着四句话。
“冬葵青青,向南而生。
溪口介石,草头将军。”
这谶语的前两句,陈调元是懂的。
他是冬月生人,又叫“雪轩”,这冬日之葵自然是说他自己。
冬葵向南而生,意思是,他陈调元的出路,并不是北边,而是南边?
后两句他还不懂,但依据文义,应该是他的曹丞相的喻指。
“介石……草头将军?”
陈调元口中咂吧着这几句话,越想越觉得有深意。
“介石”,出自《易经》豫卦的六二爻辞,“介于石,不终日,贞吉。”
陈调元知道这句话的出处,但他终究只是一介武夫,让他去解《周易》,却是难为他了。
胡乱琢磨一阵,陈调元突然想起来什么,“不对,那小子还没说老子什么时候提蜂笼呐!”
他抬眼望去,山径空幽,鸟鸣啁啾,哪里还有袁凡的踪影?
陈调元摇头失笑,将袁凡的批条收好,翻身上马拨马回行。
那孙美瑶不是读过书么?
陈调元转念一想,自己不懂,回头去问问他,看他是个什么说道。
不多时,撞见后来的队伍,他跟侍从打了个招呼,匹马往抱犊崮而去。
再度回到抱犊崮,都快两个钟头了,孙美瑶居然还站在山前的分袂之处。
此时已是芒种节气。
红通通的太阳,仿佛太上老君的丹炉,吞吐着仙焰,烘烤着抱犊崮这个紫金葫芦,热气腾腾。
孙美瑶摇着把蒲扇,像个守丹炉的童儿,也没让人陪,傻呼呼地戳在那里,望着陈调元离开的山路。
“哒哒……哒哒!”
山路深处传来马蹄之声。
“咦?”蒲扇一顿,孙美瑶惊异地望着来路,眨眼之间,一匹东洋马映入眼帘。
“吁!”
马儿到了近前,陈调元挥鞭下马,有些纳闷儿,“雪昆,你站在这里做甚,咋不回山去?”
“兄长,你咋又回来了?”
孙美瑶欣喜地上来,撩起蒲扇给陈调元扇了几下,“先前作别之时,不是说了心送三十里么,我想着,以你们的脚程,这会儿估计也就走出了二十里,再过一钟头就回了!”
所谓的心送三十里,说的是衡阳王夫之。
王夫之体弱多病,不能远行。
他有一朋友,远道而来探望,告辞之时,王夫之不能长亭相送,不免有些歉意,便跟朋友说“心送三十里”。
那朋友是个马大哈,走出去十多里之后,突然发觉自己的雨伞没带,给落王夫之家了,一拍脑门儿,又转了回去。
不曾想,王夫之还站在送他的篱门外,毕恭毕敬的以心相送。
孙美瑶也不知从哪本书里看到这个典故,搬运到了这里,陈调元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
他拉着孙美瑶走到树荫之下,将袁凡的谶语告知,“其它的还好解,这“介石”二字,贤弟以为是何解?”
孙美瑶想了想,“按照《系辞》所言,“介于石”,其实就是“介如石”,应该就是耿介如石之意。”
“为人耿介如石,就能“贞吉”?”陈调元咂吧着嘴,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靠谱。
他这几十年来,见过的人如过江之鲫,就没见过什么“耿介如石”,偶尔有几个如石的,也都成了人家的垫脚石。
“行了,时候未到,懒得琢磨了!”
陈调元解下腰间的皮带,“这条皮带,是家母当年亲手硝制,二十年来,从南到北不曾一日舍弃。”
他深深地看了几眼,有些恋恋不舍地给孙美瑶系上,“雪昆,以后我兄弟聚少离多,这根皮带就代愚兄,伴你南征北战,平步青云吧!”
“兄长,这如何使得?”
孙美瑶心中一暖,慌忙伸手去解,陈调元却已纵身上上马,扬鞭大笑,“回山去吧,咱武夫学什么酸丁!”
大笑声中,黄尘翻起,人马已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