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见面没有多言,简单的见礼之后,便一路到了方丈院。
方丈院毗邻丘祖殿,黎元洪先进殿行礼。
丘祖殿正中间有一个硕大的瘿钵,长春真人丘处机的遗蜕,就埋在这个瘿钵之下。
这个瘿钵是满清的雍正皇帝所赐,说要是哪天白云观的道人没饭吃了,可以抬着这个瘿钵去皇宫,皇宫管饭。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这个话说了不到二百年,捧钵的还在,发饭票的单位却不在了。
到了方丈院,饮茶稍坐。
紫虚道人从青龙位的供桌上取下一个檀木匣,“吧嗒”打开木匣,取出一叠薄如蝉翼的竹签来。
竹签通体素白,素净之极,只在顶端勾出几缕云纹。
这签非金非玉,非木非石,也不知是何物所制。
紫虚道人最精签卜,与《玉匣记》的九九之数不同,龙门派的签卜是“云签”,共一百零八签,应天罡地煞之数。
“簌簌!”
紫虚道人拿过一个青花瓷瓶,将一百零八根云签全都放了进去,签瓶碰撞,细如蛩鸣。
“云无定形,签无常理。”紫虚道人手捧云签,漫声长吟。
他在说话之时,眼睛不看黎元洪,也不看签瓶,而是越过绵延的宫观,望着高天之上的悠悠白云。
“大总统,请静心凝神,心念所求。”
紫虚缥缈的声音传到耳中,黎元洪有些恍惚,自己求个什么?
他原本想算之事,在来时的车上,已经做了决断,心念既定,已无需再求卦了。
正待放弃,突然想到一事。
说起这段时间最大的焦点,不是京城,也不是保定,而是临城。
就这么个弹丸之地,居然将总统和大帅的风头都抢走了,在国际上狠狠地刷了一波存在感。
黎元洪叹了口气,就为此事求道签吧,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可是禁不住再来一次八国了。
他闭上眼睛,凝心静气,将心中所求默念三遍,“何人可解临城之危?”
“起!”
紫虚道人一声低喝,手腕一抖,那瓷瓶儿便倒悬过来,一百零八支云签,在瓶中滴溜溜的转悠,跟有胶水粘着似的,竟无一支掉落。
紫虚道人不急不徐地摇了一阵,一支云签缓缓探出头来,却又不肯全然脱落,只在瓶口颤颤巍巍地悬着。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紫虚道人又是一声长吟,忽然一阵穿堂风过,那根云签才飘飘荡荡地落下。
那云签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轻轻落在铺着青色绒布的几案上,仿若白云落于青天。
黎元洪定神一看,心中一松。
他与紫虚道人打交道久了,知道这云签之妙,一在其文,二在其势。
那求来的签儿,只看它的落势,便能一窥端倪。
或横或竖,或斜插或平卧,都各有讲究。
那签若是端端正正地落下,便是上吉。
若是斜插入布纹之中,事态便生波折。
若是横卧如眠,则需静待时机。
现在他求的签,其势端方,当是上吉。
紫虚道人也是眯眼细看,待看清云签的落势,他才俯身拾起云签,用指甲在签身上轻轻一抹,便显出极淡的字迹来。
道人将签儿斜映天光,那字儿非刻非写,倒似纹理天然沁成,色淡如烟,殊难辨识。
“雪覆陈年事,轩窗映月新。
彭城春风起,俱作梦中尘。”
紫虚道人念出签文,语调平平,无悲无喜。
他手执云签,抬头道,“黎总统,此为“耳东听雪”之卦,你之所求,就在卦中。”
“多谢真人解惑!”黎元洪静思片刻,谢过老道,与哈汉章出了白云观。
两人一路琢磨,忽然对视,会心一笑。
哈汉章笑道,“总统莫要先说,不如我俩上车,学一学孔明故事?”
“有何不可!”黎元洪须眉飞动,朗声一笑。
两人上车,哈汉章自公文包里取出便笺,与黎元洪一人一张,各自将心中之人写出。
两人写后,同时将手一翻。
“保定陈调元。”
“徐州陈雪轩。”
黎元洪与哈汉章同时缩手,将手上纸条一揉,哈哈大笑。
两人所写的,是同一个人。
保定安新,陈调元。
陈调元,表字雪轩,现任江淮海镇守使,驻守徐州。
正合紫虚谶语所示。
说起来,陈调元也算黎元洪的旧部,他出身北洋速成武备学堂,也就是后来的保定军校。
光绪三十二年,陈调元毕业,便南下湖北,在新军任教习。
五年后武昌首义,陈调元却逆流北上,投了冯国璋麾下,进了北洋体系。
陈调元现在徐州,苏北鲁南相邻,徐州站到临城站不过一百三十里,让陈调元就近驰援,确是上佳之选。
黎元洪遥想当年,他去新军巡视之时,那个相貌堂堂的年轻教习,向他敬礼禀事,举止大方,口齿伶俐,反应快捷。
光阴荏苒,那个有些青涩的年轻练习,如今也是一方大将了。
“调元”,调和之调,元气之元。
这名字取得是真好啊!
***
徐州。
镇守使署。
这儿原来是徐州道的署理衙门,如今是镇守使陈调元的官署。
门口停着美式的道奇军车,两边站岗的丘八,背着倭制的三八大盖。
官署后院,陈调元正在吃晚饭。
“雪娥,你这狮子头做的不错,不比扬州的厨子差了。”
旁边伺候的女人眉眼一弯,帮陈调元夹了一块松鼠鳜鱼,一口官话脆生生的,“爷是不知道,妾身从小学的就是淮扬菜,咱徐州是小地方,菜式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妾身不能让爷丢面子不是?”
陈调元哈哈一笑,这女人是徐州一盐商的闺女,到底见识不同。
他娶这个女人进门,不只是图嫁妆和相貌,更主要的是她的名字,“雪娥”。
当年在保定读书之时,有一瞎眼老道给他算过一卦,说是“逢雪必发”,所以他给自己取了个表字叫“雪轩”。
上月心念一动,麻着胆子纳了这女人为妾,果然就来财了。
陈调元现在倒向直系吴大帅,奉命在徐州扩军,剿灭绑架英吉利传教士的苏北巨寇顾大麻子。
在这节骨眼上,部下有个叫王恩贵的团长哗变闹饷,吴大帅为了摆平这事儿,额外拨付了银元十五万。
陈大导演刚收到这笔钱,心情不是一般的好,越发笃定了,“逢雪必发”,没毛病。
“阿元,你给我出来!”
陈调元偏过头看着雪娥,越看心里越是欢喜,正待调笑几句,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好似天雷一般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