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踩着晨光拐过街角时,恰好撞见一家三口。
年轻的父母牵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孩子的帆布鞋在人行道上蹦出轻快的声响,脆生生的声音裹在风里飘过来:“放学你们一定要来接我呀,然后去吃儿童套餐!”妈妈笑着刮她的鼻子,爸爸拎着书包在旁应和,阳光落在三人交叠的手上,暖得像块化不开的蜜糖。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瞬间刺破了这份暖意。
苏语接起电话,脸上的笑意很快僵住,指尖不自觉攥紧了公文包的带子。“收到,马上到。”挂掉电话时,她再看那一家三口的背影,只觉得眼眶发紧——方才还觉得寻常的幸福,此刻竟成了刺目的对照。
“墨哥,李队,郊区老楼,女童死亡,报案人称有虐待迹象。”苏语冲进法医中心时,林墨刚穿好白大褂,银色的解剖刀在他指尖转了个利落的弧度。
听到“虐待”二字,他握着刀的手顿了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阴翳。十八年前的车祸在他眼底留下了永久性的印记,也让他从此多了双能看见亡魂的眼睛,那些含冤而死的魂灵,总能轻易勾起他骨子里的寒意。
“备车。”李建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刑警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摸出别在腰后的警官证,快步走向警车,“报案人是邻居,说三天没见着那孩子出门,今早听见厕所里有臭味,敲门没人应,撬门进去就看见……”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语气里的沉重已经说明了一切。
郊区的老楼爬满了爬山虎,枯萎的藤蔓像一道道褐色的伤疤。三楼的房门虚掩着,一股混杂着排泄物与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苏语下意识捂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涌。客厅里散落着啤酒瓶和外卖盒,沙发上歪歪扭扭地坐着一男一女,男人叼着烟,眼神涣散,女人则埋着头,手指不停地抠着裤缝。
“警察同志,我们没杀她……她自己体质弱,发烧烧没的。”男人看到李建国,慌忙掐灭烟头,语气里的慌乱藏都藏不住。女人跟着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对,我们昨天还送她去诊所了……”
林墨没理会两人的辩解,径直走向狭小的厕所。门后贴着一张褪色的卡通贴纸,边角已经卷了起来,与厕所里的景象形成诡异的反差。瓷砖地上积着浑浊的污水,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睡衣,皮肤苍白得像纸,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和青紫的瘀伤。
就在林墨蹲下身的瞬间,一个小小的魂灵从尸体上飘了起来。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模样,梳着和街角那个孩子相似的羊角辫,只是她的辫子耷拉着,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正怯生生地看着林墨。
“他们……把我关在这里,让我吃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指向马桶的方向,“还用针扎我,说我不乖……”
林墨指尖划过尸体的手臂,那里的针孔深浅不一,有些还渗着淡褐色的血渍。“苏语,取体表样本,重点采集针孔残留物和皮肤挫伤处的生物信息。”他的声音很稳,只有苏语注意到他握着镊子的指节微微泛白——她跟着林墨三年,偶尔能在强光或情绪波动时看到模糊的影子,此刻顺着林墨的目光看去,只觉得厕所的空气里似乎飘着一团淡淡的白雾,透着刺骨的寒意。
李建国已经在外间展开讯问,邻居的证词很快送了进来。“那男的是孩子的继父,去年才跟她妈结婚的。自从他俩结婚,就很少见孩子出门了,有时候半夜能听见孩子哭,还有打骂声。”邻居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后怕,“前几天我还看见那女的拿针扎孩子的手,说她偷吃饼干……”
尸检在法医中心的解剖室进行。无影灯照亮了女孩瘦弱的躯体,林墨的解剖刀精准地划开皮肤,每一处伤痕都被仔细记录。“生前长期营养不良,肋骨有陈旧性骨折,四肢及躯干有多处新旧交替的挫伤、针戳伤,部分针孔深达皮下组织。”他报出的数据冰冷而清晰,“消化道内发现粪便成分及尿液残留,鼻腔黏膜有损伤,符合被强迫进食排泄的特征。真正的死因是多器官功能衰竭,长期虐待导致的创伤性休克是直接诱因。”
苏语在一旁记录,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解剖室里格外清晰。她抬头时,恰好看到林墨对着空气说了句“这里还有一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团白雾似乎动了动,隐约勾勒出小女孩抬手的动作。苏语的心猛地一缩,赶紧低下头,把注意力集中在记录本上——她还没习惯这种“看见”,每次都觉得既心疼又恐惧。
“李队,针孔残留物里检测出铁锈成分,结合伤口形态,推测作案工具是缝纫针或绣花针。”林墨拿着初步检测报告走进刑侦队办公室时,李建国正对着监控录像皱眉。屏幕上,案发前一天,继父曾在小区门口的杂货铺买过一包绣花针,而生母则多次在深夜将孩子拖进厕所,时长最短半小时,最长超过两小时。
“证据链差不多了。”李建国把监控截图拍在桌上,起身走向审讯室。这一次,面对针孔残留物的鉴定报告、邻居的证词以及监控录像,继父和生母的防线彻底崩溃。
“是她太吵了!整天哭哭啼啼,烦死人了!”继父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我让她别出声,她偏不听,只能用针扎她。”生母则瘫坐在椅子上,泪水混着鼻涕流下:“我也是没办法……他说不教训她,她就不知道听话……关厕所是为了让她长记性,谁知道她那么不经折腾……”
他们的辩解苍白无力,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划在在场人的心上。苏语站在审讯室外,想起早上看到的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又想起解剖台上那具布满伤痕的躯体,忍不住红了眼眶。
林墨没有去看审讯室,他站在走廊的窗户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个小女孩的魂灵就站在他身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是眼神依旧怯怯的。“他们会受到惩罚吗?”她小声问。
“会的。”林墨轻声回答,“法律会还你公道。”
小女孩微微点了点头,身影渐渐变得透明。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林墨的白大褂上,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十八年来,他见过无数含冤的魂灵,每一次都让他更加坚信,法医的职责不仅是还原死亡真相,更是为无声的逝者发声。
三天后,检察院以故意伤害罪、虐待被监护人罪对继父和生母提起公诉。苏语在整理案卷时,看到林墨在尸检报告的末尾写了一行小字:“死者系未成年人,长期遭受家庭成员虐待,其生命权及人格尊严未得到基本保障,建议相关部门加强未成年人保护监管力度。”
下班时,苏语又在街角看到了那一家三口。小女孩举着冰淇淋,正笑着扑进妈妈怀里。她停下脚步,看着那温暖的画面,心里的沉重消散了些许。这时,手机收到一条林墨发来的消息:“明天出勘现场,带好工具。”后面跟着一个简单的句号,却让苏语莫名觉得安心。
夜色渐浓,法医中心的灯还亮着一盏。林墨坐在解剖台前,手里拿着那张贴在厕所门上的卡通贴纸——是苏语特意取回来的。他看着贴纸上面带笑容的小熊,又想起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眼底泛起一丝温柔。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贴纸上,仿佛有细碎的光芒在流动。
他知道,只要还有不公存在,他就会一直握着解剖刀,让每一具沉默的尸体开口说话,让每一个含冤的魂灵得以安息。这是他的职责,也是那场车祸留给她的,另一种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