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弹射击的日子,在紧张与期盼中终于到来。此前,新兵们已经进行了无数次枯燥到令人发指的据枪、瞄准训练。每天端着一杆没有子弹、编号清晰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在操场上、在训练场边,一趴就是几个小时,练习卧姿、跪姿、立姿无依托射击。雷班长对据枪动作的要求苛刻到了极点:身体与枪的结合角度、抵肩的力度、贴腮的位置、呼吸的节奏、甚至是手指扣压扳机的第一关节力度和方向,都有严格规范。
“枪是你们第二条命!不,比命还重要!你丢了枪,命可能也没了!”雷班长吼得唾沫星子横飞,“所以,首先要和你的枪熟悉!熟悉到它就是你胳膊的延伸,是你眼睛的延长线!”
无数个下午,陆承泽趴在滚烫或冰冷的地面上,脸颊紧贴着冰凉光滑的枪托,眼睛透过觇孔和准星,死死盯住百米外的胸环靶。时间一长,手臂酸麻,视线模糊,汗水滴进眼睛,或者寒风冻得手指僵硬。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体会着雷班长说的“人枪合一”——让身体成为枪最稳定的平台,让呼吸的起伏最小化,让瞄准线在微小的晃动中,依然指向靶心。
赵大勇对这种精细的活计最不耐烦,总想着用蛮力稳住枪,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枪口晃动得更厉害。雷班长没少吼他:“赵大勇!你那不是据枪,是搂着根烧火棍!放松!用身体去感觉枪!”
射击理论课相对轻松些。陈教官讲解弹道原理、风偏修正、不同距离的瞄准点选择。陆承泽听得格外认真,甚至能提出一些关于不同射击姿态下身体重心与后坐力控制关系的问题,让陈教官都多看了他几眼。
真正进入射击场那天,气氛陡然不同。靶场远离营区,设在一片荒僻的山坳里,四周有高高的土堤围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但更加刺鼻和严肃。警戒森严,红旗飘扬,广播里反复播放着射击场纪律和注意事项。
新兵们按班组领取实弹。当那黄澄澄的、沉甸甸的子弹一发发压进弹夹时,许多人的手都有些发抖——既有兴奋,也有紧张。这是他们第一次触摸真正的、可以杀人的武器。
陆承泽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十发子弹。他拿起一颗,仔细端详。铜质的弹壳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泽,弹头尖锐。他小心地将子弹压入弹夹,能听到清脆的“咔嚓”声。枪,忽然变得不一样了。它不再是训练道具,而是一件充满了危险力量、需要绝对尊重的武器。
“第一组!进入射击地线!”指挥员的口令通过喇叭传来。
陆承泽所在的班排在第二组。他们趴在出发区后面,看着第一组的战友们紧张而略显笨拙地进入射击位置,卧倒,装弹,据枪。
“砰!砰!砰!”
枪声骤然炸响,清脆、尖锐、带着巨大的回音在山坳间回荡。即使戴着耳塞,那声音依然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硝烟味瞬间浓烈起来,飘散在空气中。第一次经历实弹射击的新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和震动吓了一跳,有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报靶员在掩体后通过旗语报告成绩。“五号靶,三环……八号靶,脱靶……”
脱靶!这个词让等待区的第二组新兵心里更是一紧。
轮到陆承泽他们了。他提着枪,跟在队伍后面,走向指定的射击位置。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周围弥漫着前一组留下的硝烟味。他在三号靶位卧倒,身下的沙土还带着前一个人的体温。他按照训练流程,检查枪械,装上实弹弹夹,打开保险。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有些加速的心跳。脸颊贴上枪托,那股熟悉的冰凉感传来。眼睛靠近觇孔,远处的胸环靶在准星前端显得小而清晰。他调整呼吸,按照训练的要领,慢慢呼气,在呼吸的间歇,手指预压扳机。
“砰!”
第一枪击发,后坐力猛地撞在肩窝,比他预想的要强一些。枪身一震,枪口上跳。硝烟从枪口和抛壳窗弥漫开来,遮挡了瞬间的视线。远处靶子似乎晃了一下,但他不确定是否命中。
报靶员挥动旗语:三号靶,六环。
六环,勉强及格。陆承泽皱了皱眉。他回忆刚才击发的瞬间,感觉自己太想打好了,反而在扣扳机最后瞬间无意识地加了力,导致枪口微动。而且,后坐力带来的震动打乱了他的节奏。
他重新调整姿势,更加用力地将枪托抵实肩窝,脸腮贴得更紧,试图用整个身体去吸收后坐力。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成绩,只是专注于动作本身:平正准星,稳定瞄准线,均匀预压,自然击发。
“砰!”
第二枪。后坐力依旧,但他感觉控制得好了一些。报靶:七环。
有进步,但还不够。陆承泽闭上眼,让眼睛休息一下,同时在心里快速复盘。他发现自己的问题在于,太过于追求动作的“标准”和“正确”,精神高度集中却带着一种紧绷感,不够放松,不够自然。他想起了雷班长的话:“人枪合一”,也想起了陈教官讲的,射击某种程度上是“心灵”与“武器”的对话。
他忽然想起了苏晓棠。想起了她与动物交流时那种全然的沉浸和宁静,不是刻意控制,而是感知与接纳。或许,对待枪,也需要类似的心态?不是去“控制”它,而是去“感受”它,理解它的“脾气”,与它达成一种和谐的共振。
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变了。少了几分刻意的专注,多了几分沉静的观察。他不再死死盯住靶心那一个小小的点,而是将靶子作为一个整体,放在视野中,让准星和觇孔自然地“套住”它。呼吸变得更加绵长平缓,身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枪口也随之有规律地微动,但他不再试图去对抗这种自然的律动,而是尝试去顺应它,在起伏的某个相对稳定的瞬间……
“砰!”
第三枪。击发的感觉顺畅了许多,后坐力仿佛被身体更柔和地接纳了。报靶:八环。
接下来的几枪,陆承泽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周围震耳欲聋的枪声、弥漫的硝烟、甚至指挥员的口令,似乎都渐渐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手中的枪,和百米外的那个靶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枪身的每一丝震动,扳机弹簧的阻力变化,甚至子弹击发时那股力量传递的路径。他不再“瞄准”,而是“指向”;不再“扣动”,而是“释放”。
“砰!砰!砰!”
第四枪,九环。第五枪,十环。第六枪,九环……
他的成绩稳步提升,弹着点也越来越密集,显示出了良好的稳定性和一致性。
旁边的赵大勇打得则有些挣扎。他力气大,据枪稳,但扣扳机动作总是过于生猛急促,成绩起伏很大,七环、五环、甚至又一个脱靶。每次枪响,他都低声咒骂一句。
第一轮射击结束,验枪,退弹。陆承泽看着自己的靶纸,上面散布着八个弹孔,集中在七到十环的区域,最好成绩是两个十环。总体评价:良好。这在新兵第一次实弹射击中,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引来了周围一些羡慕和惊讶的目光。
赵大勇看着自己靶纸上东一个西一个、甚至还有两个脱靶的弹孔,脸色有些难看,闷着头不说话。
第二轮是跪姿射击,难度更大。陆承泽延续了之前的状态,虽然成绩因姿势不稳定稍有下降,但依然保持了较高的命中率和密集度。赵大勇则似乎越打越急,成绩更不理想。
射击考核全部结束,成绩汇总。陆承泽以总环数八十七环(满分一百)的成绩,名列新兵连前茅,拿到了一个“优秀”。而赵大勇勉强及格,脸色黑得像锅底。
集合讲评时,负责靶场指挥的团部作训参谋特意点了几个打得好的新兵名字,其中就有陆承泽。“……特别是三班陆承泽同志,第一次实弹射击就能打出这样的精度和稳定性,说明平时训练扎实,用心体会,找到了射击的感觉。不错!”
解散后,赵大勇一个人蹲在靶场边的土坎上,闷闷地抽烟。陆承泽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抽吗?”赵大勇闷声问,递过来一根皱巴巴的烟。
“不了,谢谢。”陆承泽摆摆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远处传来收拾器械和车辆的声响。
“你咋打的?”赵大勇终于忍不住,瓮声瓮气地问,眼睛看着地面,“我看你后来跟换了个人似的。”
陆承泽想了想,说:“一开始我也打不好,太紧张,总想控制。后来……试着放松点,别光用眼睛瞄,用身体去感觉枪,把它当成……当成一个有脾气的东西,去熟悉它,顺着它。”
“有脾气的东西?”赵大勇疑惑地抬头。
“嗯。”陆承泽看向远处正在被撤下的靶子,“就像……就像我们村里有个人,特别会驯狗。他不是靠打骂,是靠了解狗的习性,和狗沟通。枪……大概也有它的‘习性’,你得摸透了,它才听你的话。光用蛮力,不行。”
赵大勇若有所思地叼着烟,没说话。这个比喻对他这个农家出身的人来说,似乎比什么“人枪合一”的理论更容易理解一些。
“你力气大,据枪稳,这是优势。”陆承泽接着说,“但扣扳机那一下,要轻,要柔,要出乎自己的意料。你越想着‘现在要打了!’,手上就越容易僵。”
赵大勇狠狠吸了口烟,吐出烟雾:“妈的,说得轻巧。我一到那时候,就忍不住……”
“多练吧。”陆承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下次,你可以试试,别老盯着十环那个点,看着整个靶子,呼吸……想象你在杨家屯后山上,看着很远地方的一棵树。”
他说完,转身走了。赵大勇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出茧子的手指,把烟头按灭在土里。
晚饭时,雷班长端着饭碗,特意走到陆承泽他们这桌,用筷子敲了敲陆承泽的碗边:“小子,枪打得不错。但别翘尾巴。这才一百米固定靶。真正的射击,是在跑动后,是在心跳两百的时候,是在有敌人朝你还击的时候。你那套‘感觉’,还得在更复杂的情况下练。”
“是,班长!”陆承泽放下碗,认真回答。
晚上,新兵连组织看军教片,内容是关于步兵射击技巧和战场应用。陆承泽看得很认真。影片里,老兵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利用残垣断壁快速据枪,冷静击毙目标的画面,深深印在了他脑海里。那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在极端压力下依然能保持的、与武器融为一体的战斗本能。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陆承泽还能感到肩窝处隐隐的酸痛,那是后坐力留下的印记。他抬起手,在黑暗中虚握,仿佛还能感受到枪托的冰凉和扳机的触感。他想起自己击发时的那种状态,想起那种奇特的、与枪“对话”的感觉。
枪,确实有它的“语言”。不是声音,而是震动,是反馈,是一种需要用心去解读的、沉默的交流。今天,他刚刚摸到了这门语言的一点门槛。而要真正精通它,能在任何情况下都“听”懂它、“说”好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枪的“语言”,将在未来更严酷的训练和可能面临的考验中,变得越来越重要。而他,必须尽快掌握这门语言,让它成为自己保家卫国、守护承诺的真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