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莫名的、近乎本能的力量驱使着陆承泽的脚步。
他离开了河滩,却没有返回那个被亢奋与焦虑充斥的知青点,而是鬼使神差地、沿着那条被无数足迹磨得发白光滑的乡间小径,走向了村西头的动物庇护棚。
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独特的引力场,在他内心世界被外部讯号搅得天翻地覆之时,无声地吸引着他,前去寻求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或者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明确的答案的雏形。
午后的阳光已然西斜,热度却未曾稍减,只是光线变得愈发浓稠金黄,如同融化了的琥珀,将整个杨家屯浸润其中。隔着那扇用粗细不一的树枝和韧性藤蔓捆扎而成、显得有些简陋却充满生机的篱笆墙,庇护棚内的景象如同一幅动态的、安宁的画卷,徐徐展现在陆承泽眼前。
苏晓棠正提着一个略显笨重的旧木桶,穿梭在大小不一、功能各异的兽栏和窝棚之间。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熟练与从容,却又蕴含着无比的轻柔与耐心。
她微微弯着腰,小心地将清澈的井水倒入每个食槽或水碗中,手腕控制着力道,避免水花四溅惊扰到那些或休憩或警惕的小生命。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旧布衫,被汗水洇湿了后背,裤脚随意地挽到小腿处,沾着新鲜的草屑和干涸的泥点,却丝毫不显邋遢,反而透着一股与这片土地浑然天成的质朴。
阳光从侧面打来,勾勒出她纤细而专注的侧影,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粘在她光洁的额角和线条优美的颈边,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她并非沉默地工作,而是在与它们低声交流。那并非人类语言,而是一种更原始的、由轻柔音节、温和眼神和稳定手势构成的独特语言。
当他靠近一只因受伤而格外警惕、蜷缩在角落的野狐时,她的脚步会放得极慢,几乎不发出声响,嘴里发出极轻的、带着特定韵律的安抚性音节,像母亲哼唱的摇篮曲。那野狐竖起的耳朵微微抖动,紧绷的肌肉似乎松弛了一分,虽然金色的瞳孔依旧紧盯着她,但不再发出威胁性的低吼,默许了她的靠近和接下来的换药。
当她为一只翅膀骨裂、正在康复期的山雀检查固定夹板时,她会用指尖极轻地、如同羽毛般抚过它细密的羽毛,眼神专注,仿佛在通过触觉读取它愈合的进度,同时传递着无言的鼓励与支持。
整个庇护棚里,弥漫着一种与知青点那种被巨大希望点燃、却又夹杂着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灼与亢奋截然不同的氛围。这里是安宁的,是笃定的,是扎根于每一个当下具体生命的。这里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流淌得格外缓慢而平和,带着草药清苦的气息、干草温暖的味道以及生命本身蓬勃的脉动。
墨痕,那头宛如黑色幽灵般的豹子,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边。它迈着优雅而轻捷的步伐,肉垫落地无声。
它时而会调整自己的位置,用庞大而充满力量的身躯为她挡住过于炙热的西晒太阳,投下一片移动的、宝贵的阴凉;时而灵活地甩动长尾,精准地驱赶着试图靠近的蝇虫;时而它会抬起威严的头颅,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一切风吹草动,像一个最忠诚而可靠的卫士,沉默而高效地守护着这片小小的净土和其中的女孩。
它与她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物种、无需语言、浑然天成的默契,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眼神的交汇,便能完成信息的传递与理解。
夕阳的余晖愈发浓郁醉人,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与金紫。这光芒为苏晓棠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柔和的光晕,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她提着终于空了的木桶,走到院子角落那口半埋在地里的大水缸旁,正准备再次用葫芦瓢打水,动作却微微一顿,像是某种直觉的牵引,她抬起头,越过篱笆的缝隙,看见了独自一人静静站在不远处老槐树斑驳阴影下的陆承泽。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真实的讶异,清澈的瞳孔微微放大。她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在这个时间,独自出现在这里。随即,她放下木桶,下意识地拍了拍手上沾着的草屑和灰尘,朝他走了过来。她的步伐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山野间长大的少女特有的轻盈与稳定,仿佛无论面对什么,都能保持内心的节奏。
“陆知青,”她在他面前约莫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轻声打招呼。
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在这闷热的午后带来一丝凉意。
那双清澈的眼眸像被最纯净的山泉洗过的琉璃,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透亮,仿佛能倒映出人心。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清晰的疑惑,仔细地在他比往日更加沉郁冷硬的脸部线条上探寻着,仿佛想从他紧蹙的眉宇、紧抿的薄唇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读出那些他未曾宣之于口的沉重。
“你……还好吗?”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周遭平和氛围格格不入的凝重,以及那双深邃眼眸里隐藏的、不易察觉的波澜与疲惫。
陆承泽看着她,一时间竟有些语塞。她的眼睛是如此干净,如此直接,里面映着天光云影,也清晰地映着他此刻有些紧绷、有些狼狈的身影。那里面有关心,有对他突然到访的些许不解,但唯独没有其他知青眼中那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对“离开”的狂热渴望与急切算计。
她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她的根系深植于这片土壤,与这里的山川草木、这些沉默或喧闹的生命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外界的风云变幻、时代的巨浪惊涛,似乎并未在她心中引起同等程度的惊涛骇浪,或者说,她自有其应对和消解的方式,扎根于一个更为恒定、更为内在、与自然万物共鸣的世界。
这种笃定的扎根感,在此刻内心漂泊不定的陆承泽看来,既让人羡慕,又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难以逾越的距离。
一股强烈的、近乎鲁莽的冲动骤然涌上陆承泽的心头,撞击着他的理智堤坝。他想开口问她,是否清晰地知道那个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也即将可能彻底改变他们之间物理距离与未来轨迹的消息?他想问她,对这场即将可能到来的、在大多数人看来几乎是注定的离别,有什么看法?是否也曾因为某个人的可能离去,而在那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一颗小石子,泛起过一丝一毫的涟漪与在意?他甚至想用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方式,问她那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奢侈且不负责任的问题——如果他选择留下,如果他不走那条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光芒万丈的康庄大道,如果他想尝试踏入她这个宁静而独特的世界……这个念头如同漆黑夜空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短暂、耀眼、惊心动魄,瞬间照亮了他内心深处那个最隐秘、最柔软、也最不敢直视的角落。
可这闪电过后,是更深的黑暗与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有什么立场问?他以什么样的身份问?是偶尔伸出援手、界限分明的知青邻居?是一个她或许心存感激的普通朋友?还是……他不敢,也不能再深想下去。那模糊的可能性背后,是现实沉重的枷锁。他又能期待什么样的回答?是礼貌而疏离的祝福?是平静到近乎淡漠的接受?还是……他同样不敢奢望、也深知不该奢望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挽留?
千言万语,无数翻腾的思绪,挣扎的痛苦,未明的期待,最终都被他那融入骨血的自制力与理性死死地锁在了喉咙深处,经历了一番无声而激烈的自我搏杀后,只化作两个干涩得几乎没有任何水分、苍白到近乎虚弱的字眼,从他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间艰难地逸出:
“没事。”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平静,听起来反而更显沉重,像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仓促地移开了目光,不敢再与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照见他内心所有纠结与软弱的眼睛对视,转而望向庇护棚里那些正在悠闲嚼着草料的羊羔、或是在窝里打着盹的狸猫,像是在慌乱地寻找一个可以安放视线、掩饰情绪的落脚点。“只是……过来看看。”他生硬地补充道,试图让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一个随意的、不经意的、甚至有些无聊的举动,而非一种在内心风暴驱使下的、近乎逃避的追寻与无声的呐喊。
这苍白的补充,在此刻静谧而充满生机的院落前,在两人之间涌动的复杂暗流中,显得如此无力,如此欲盖弥彰。
苏晓棠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立刻接话,也没有因为他的否认和回避而流露出任何不满或追问。她看着他紧蹙的、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的眉头,看着他比平日更加紧绷、线条冷硬的下颌,看着他刻意避开、望向别处的目光,以及那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握紧的拳头。她虽然无法完全洞悉他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滔天巨浪,但墨痕传递来的关于他情绪“混乱”、“被两股力量拉扯”、“如同困兽”的清晰感知,与他此刻外表的僵硬、沉默与刻意维持的镇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她无比确信,他绝不仅仅是“没事”,也绝不仅仅是“过来看看”那么简单。这平静的表象下,是深沉的旋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并非尴尬,也并非无话可说的冷场,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而复杂的静默。它像一张无形却韧性极强的网,悄然笼罩在两人之间,网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未说出口的询问、无法言明的挣扎、对现实鸿沟的清晰认知、对未来可能性的模糊预感、以及那份对即将可能到来的、某种形式终结的、共同的、无声的感知。
他知道,以她的敏锐与聪慧,定然已经从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他异常的状态以及外界那震耳欲聋的消息中,拼凑出了真相的大概轮廓。她也知道,他此刻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承受着来自家族、时代以及内心渴望的多重压力与煎熬,那份沉重与矛盾,或许远非她这个局外人所能真正想象和分担。
夕阳毫不留情地继续下沉,将两人的影子在黄土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影子的尖端几乎暧昧地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然而,现实中,他们之间,却隔着一道由出身、学识、未来轨迹以及整个社会认知构筑的、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巨大鸿沟。这道鸿沟,在此刻心照不宣的静默中,被映照得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又如此地令人感到无力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