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的日子,在表面近乎凝滞的平静中,悄然滑过三日。
这三日,对龙惊墨而言,竟是回京后难得的清净。无人打扰,无需与人虚与委蛇。她晨起、用膳、抄写、小憩、再抄写、晚膳、庭院踱步、安歇,规律得如同刻漏。她心无旁骛,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抄写中,笔尖起落间,心境也仿佛被这重复的动作锤炼得愈发沉静坚韧。
到了第三日傍晚,厚厚一沓宣纸终于被写得满满当当,百遍《女诫》与《内训》一字不差,工工整整地摞在案头。龙惊墨放下笔,轻轻活动着有些僵硬发酸的手腕,长长舒了一口气。这项太后强加的惩罚,总算是完成了。她正想着,明日这最后一日,或可稍稍放松,凝神调息,应对大婚之日的未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四日,晨光方才驱散些许庭院的清冷,静心苑外便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比前几日送饭宫女的脚步声要嘈杂得多,隐隐还夹杂着几道她颇为熟悉的、带着刻薄与骄纵的女声。
龙惊墨刚刚铺开一张新纸,准备默写一段心法静心,闻声笔尖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沉重的苑门被从外推开,打破了连日的寂静。阳光涌入,也照进来一群珠光宝气、神色各异的不速之客。
为首的是永宁公主,柳皇贵妃所出的女儿夜华容,身着繁复华贵的宫装,下巴微抬,眉眼间是与生俱来的倨傲与审视。她身侧紧跟着安平县主柳风荷,后者今日显得尤为活跃,眼神里闪烁着看好戏的兴奋,俨然是公主麾下急不可耐的打手。
而真正让龙惊墨眸光一沉的,是跟在她们身后的三人——龙家大小姐龙婉清,二小姐龙婉薇,五小姐龙婉如。龙婉清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委屈与愤懑,眼神却在触及龙惊墨时,泄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与挑衅。龙婉薇依旧是那副温婉皮下藏着精明的模样,龙婉如则懵懂地模仿着姐姐们的神情。
这阵仗,分明是龙婉清撺掇,纠集了宫中与她交好的贵女,组团前来发难,势要在她离开静心苑前,再狠狠踩上一脚。
“龙惊墨!”永宁公主率先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见到本公主和县主,还不行礼?在宫里学了几天规矩,反倒越学越回去了?”她一顶“失礼”的帽子先扣了下来。
安平县主立刻接口,声音尖利:“公主殿下息怒,许是有些人天生野性难驯,即便穿上王妃吉服,也改不了边关带来的粗鄙之气。瞧她这模样,怕是连《女诫》里‘恭敬谦顺’四个字都没读懂呢!”她极尽嘲讽之能事,试图激怒龙惊墨。
龙婉清适时地挤出两滴眼泪,扯着永宁公主的衣袖,哽咽道:“公主殿下,您别怪三妹妹,她……她或许只是一时想岔了。只是妹妹一想到那套点翠头面,是外祖母留给我的念想,这心里就……”她旧事重提,直接将“抢夺嫁妆”的罪名死死按在龙惊墨头上。
龙玉致轻声细语,却字字诛心:“三妹妹,在宫中静思,当以修心养性为重,切莫再因外物动了执念,惹人笑话。”龙巧儿也跟着点头,小脸上满是对龙婉清的同情和对龙惊墨的不赞同。
七嘴八舌,如同群鸦聒噪,瞬间将静心苑的宁静撕得粉碎。各种或明或暗的指责、嘲讽、污蔑,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向独自立于案前的龙惊墨笼罩而来。
龙惊墨缓缓放下笔,站起身。她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或骄纵、或刻薄、或虚伪的脸庞,心中无波无澜,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这就是所谓的顶级勋贵圈层,与市井泼妇骂街,本质上并无不同。
她正欲开口,一道严肃低沉、不容置疑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如同磐石镇住了喧嚣:
“公主殿下,县主,诸位小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静心苑的掌事严嬷嬷不知何时已肃立在廊下阴影处。她穿着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眼神锐利。她先是规规矩矩地向永宁公主和安平县主行了礼,然后目光转向龙婉清等人,语气平板无波,却带着千钧重量:
“此处是静心苑,乃太后娘娘亲口谕示的静思之地。龙三小姐奉懿旨在此闭门思过,无诏不得见外客,亦不得受外事滋扰。公主殿下、县主身份尊贵,亲临此地已与规制不合,如今更携外臣之女擅闯禁地,若惊扰了三小姐静思,延误了太后娘娘交代的功课,届时太后娘娘降罪,老奴万死难辞其咎,只怕……诸位也难逃干系。”
她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先是点明此地特殊性,再抬出太后懿旨这块金字招牌,最后直接点明后果——闹到太后面前,谁也别想好过!
永宁公主那张娇艳的脸蛋瞬间涨红,她身份尊贵,何曾被一个老嬷嬷如此当面“教训”?但严嬷嬷搬出了皇祖母,她再骄纵,也不敢明着挑战太后的权威,只得狠狠瞪了严嬷嬷一眼,气焰被生生压了下去。
安平县主更是噤若寒蝉,她欺负龙惊墨可以,但绝不敢担上违背太后旨意的罪名。
龙婉清脸上的得意和委屈都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嬷嬷,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龙惊墨,怎么也没想到,眼看就要成功的刁难,竟被一个老嬷嬷给拦下了,她们不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严嬷嬷不再理会她们精彩纷呈的脸色,转向龙惊墨,语气依旧刻板:“三小姐,功课既已完成,便请仔细核对,封存妥当,以备太后娘娘查验。莫要因外事干扰,前功尽弃。” 她这话,既是吩咐,也是再次强调此地的规矩和太后的关注。
说完,她便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肃立一旁,意思再明确不过——有她在,谁也别想再越雷池一步。
永宁公主气得胸口起伏,最终却只能狠狠跺了跺脚,迁怒般地瞪了龙婉清一眼,撂下一句:“哼!扫兴!我们走!”便带着一脸不甘的安平县主和面色灰败的龙家三姐妹,悻悻然离开了静心苑,来时的气势汹汹,走时只剩狼狈。
苑门再次沉重合拢,将喧嚣隔绝在外。
龙惊墨看向严嬷嬷,微微颔首,语气真诚:“多谢嬷嬷解围。”
严嬷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老奴职责所在,依规矩办事。三小姐安然无恙,如期完成太后娘娘交办的差事,便是对老奴最大的感谢。” 她说完,便转身悄然离去,仿佛方才那力挽狂澜的一幕从未发生。
龙惊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洞若观火。
这皇宫之内,势力盘根错节。当今圣上元后早逝,后位空悬多年,柳皇贵妃虽位同副后,执掌凤印,统领六宫,但终究非中宫正主。
太后,才是这紫禁城后宫真正的定海神针。
那位已故元后留下的公主,在这复杂局势中,想必生存更为艰难。严嬷嬷今日之举,表面是维护宫规,实则背后必然有着太后的默许甚至指示,这是一种平衡,也是对柳皇贵妃势力的一种无形敲打。
经此一闹,龙惊墨对自己所处的漩涡认识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