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稚语,没有任何深刻的权谋考量,没有对至高权力的向往或恐惧,仅仅是从一个孩子最单纯直接的视角,去观察、去感受、去理解那个他眼中“最厉害的”父亲所承担的一切。
那些在朝臣看来是权威、是责任、是无上荣光的事物,在这个三岁孩子的眼里,却成了束缚、是辛苦、是失去玩乐和自由的代价。
南宫澈静静地听着,一个字都没有打断。暮色渐浓,他脸上的神情在光影中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此刻悄然漫上夜色的天空。星銮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沉寂已久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
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童年,是否也曾对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有过模糊的憧憬或畏惧?他想起了皇兄南宫溯,那张日益威严、也日益冷峻的脸庞背后,是否也藏着如这孩子所说的、不为人知的疲惫与孤独?他又想到了自己,这二十年的囚禁生涯,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金丝笼”?
只不过,皇兄的笼子镶金嵌玉,手握天下权柄,却也背负着天下重担;而他的笼子,则是这四方宫墙,日复一日的劳作,和深入骨髓的孤寂与警惕。
星銮的话,天真却犀利,无意中剥开了权力核心那层炫目的外衣,露出了其中冰冷、沉重、甚至有些荒诞的内核。皇帝,天下之主,或许真的是这世间最孤独、最不自由的人之一。
怀里的孩子呼吸渐渐均匀绵长,竟是说着说着,就靠着他睡着了。小小的身子完全放松下来,信任地依偎着他。
南宫澈保持着姿势没有动,只是将虚环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些,为他挡住傍晚的微凉。他抬起头,望向宫墙外那片逐渐被深蓝色夜幕侵吞的天空,几颗早亮的星子已经悄然闪现。
星銮不想当皇帝。他只想当个快乐的人。
那么自己呢?这被困的二十年,所求的,又究竟是什么?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本身?还是那位置所代表的、打破这囚笼的可能性?抑或是……仅仅只是想要一份如这孩子此刻所拥有的、简单而真实的温暖与自由?
晚风带着凉意,轻轻吹过庭院,菜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远处,宫灯次第亮起,星星点点,勾勒出这座庞大宫廷寂静而森严的轮廓。
南宫澈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融进了观澜宫愈来愈浓的夜色里。
无数的思绪、回忆、情感在胸中奔涌、冲撞、沉淀。星銮天真无邪的“皇帝辛苦论”,如同一面清澈的镜子,不仅照见了皇权的另一面,也隐隐照见了他自己内心某些不曾细察、或不愿深想的角落。
直到夜色完全笼罩,怀中孩子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细微而坚定,才将他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回些许。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消散在风里,几不可闻。
该送他回去了。安福的出现,既是一种警告,或许也是一种……暂时的默许?界限在哪里,他需要去揣测,但至少今夜,这孩子该回到他应有的、安全的宫闱中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星銮抱起,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孩子在他臂弯里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睡得正沉。
南宫澈抱着他,走向那扇白日里隔绝内外的宫门。这一次,门是从里面打开的。他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朝着外面那片被宫灯照亮些许的、空无一人的甬道,静静等待。不多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春兰带着两个满脸惶恐、明显是刚刚被安福或其他人严厉训诫过的护卫,匆匆赶来。
没有多余的话语,南宫澈将熟睡的星銮递到春兰怀中。春兰感激又后怕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了句“多谢王爷”,便赶紧抱着小主子,在护卫的簇拥下,快步消失在甬道的尽头。
南宫澈站在原地,目送着那点微光彻底消失,然后缓缓关上了门。
落锁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背靠着门板,没有立刻离开。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满地的月光与星光。孩童的笑语犹在耳畔,那份温暖与重量却已抽离,留下更深的空寂。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孩子发丝的柔软触感和衣料的微温。
“快乐的人……”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甚至带着一丝苦涩的弧度。
或许,这个无意中闯入他冰冷世界的孩子,带给他的,不仅仅是一次次的意外与惊疑,还有某种早已被他遗忘、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的惊鸿一瞥。
只是,在这漩涡重重的深宫,这份纯粹的天真与短暂的温暖,又能留存多久?而他,一个自身难保的囚徒,又能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夜色深沉,南宫澈转身,慢慢走回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菜畦。明日,生活或许会重回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不同了。
那挥动锄头的动作里,除了一贯的沉默与孤寂,或许会多了一份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细微的牵绊与重量。
第二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宫阙飞檐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沉闷。观澜宫惯常的寂静,在这样的天色下,显得愈发厚重凝滞,连墙角虫鸣都噤了声。
南宫澈依然在菜畦间劳作,动作一丝不苟。只是比起昨日,那挥锄的动作似乎更沉缓了些,仿佛在蓄力,又仿佛在等待。他的感官并未因昨日的温情而有丝毫松懈,反而像是被那暗处的窥视和安福的现身再次淬炼过,变得更加敏锐而紧绷。
他并未期待星銮今日一定会来。昨日的玩闹消耗不小,孩子或许需要休息,宫里的嬷嬷或许看得更紧,又或者……那位默许的帝王改变了主意。
无论哪种,他都能接受。这二十年,他学会的最好的本事,就是接受一切变数,无论好坏。
然而,当异样的声响传来时,他立刻知道,来的不是星銮。
那并非孩童轻盈奔跑或翻越墙头的窸窣,而是一种更为沉肃、更有秩序的动静。靴底踏在宫道石板上的声音,虽经刻意放轻,仍带着训练有素的整齐与重量感;衣料摩擦是上等绸缎与精细皮革的声响,而非孩童棉布的柔软;还有那种无形弥漫开来的、属于高位者的威仪与众多随从屏息凝神所共同形成的低压气场,即便隔着院墙,也如同潮水般漫溢过来。
南宫澈缓缓直起身,将锄头轻轻靠放在竹架旁,动作平稳,不见丝毫慌乱。他甚至没有立刻转身,而是就着俯身整理了一下沾着泥点的袖口,仿佛这只是劳作间一次寻常的停顿。借此瞬间,他已将翻涌的心绪压回冰面之下,眼底恢复成一潭无波的古井。
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