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星銮满意地点点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仿佛闲话家常般说道:
“是啊,我这六姐,自小就爱读书,而且不仅自己喜欢读,还特别喜欢‘督促’别人读。”
他脸上露出一个略带夸张的、心有余悸的表情,
“你是不知道,我小时候可是没少受她‘荼毒’。她总能在我玩得最开心的时候,把我揪到书案前,逼着我背那些枯燥的诗文。那时候,我真是见了她就想躲。”
沈清秋听着这突如其来的“童年秘辛”,有些愕然,似乎很难将眼前这位清冷高华的公主,与逍遥王口中那个“严苛”的姐姐联系起来。
南宫星銮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
“她在宫里,对那些变着法儿献殷勤的王孙公子从来都是不假辞色,觉得他们要么俗不可耐,要么不学无术。
整日里不是埋在书堆里,就是对着花鸟鱼虫发呆,琢磨些我们听不懂的道理。连母后和皇兄都常说她性子太过清冷,不像个公主,倒像个修行的小道姑,生怕她哪天就看破红尘去了。”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沈清秋的表情。
果然,听到这里,特别是关于公主对待其他王孙公子的态度,以及那份超然物外的性情描述,沈清秋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平静,但那一闪而过的、混合着理解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波澜,并未逃过南宫星銮锐利的眼睛。
“可是啊,”南宫星銮语气陡然一变,带着十足的感慨与强调,
“今日她却为了你的一篇策论,亲自出了宫,寻到我这里来!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啊!连我都惊讶得很。”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紧紧锁住沈清秋,
“清秋啊,你说……我六姐她,为何独独对你的文章如此上心呢?莫非……你这文章里,除了那些经世致用的大道理,还藏着什么别的、能真正打动她心扉的东西?”
这话已经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试探与撮合意味了。
沈清秋不是愚钝之人,岂会听不出南宫星銮的弦外之音?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脸色甚至因为这番过于直白且大胆的暗示而微微泛白,握着书卷的手指也骤然收紧。
“王爷!”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慌乱、抗拒,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请您慎言!此话万万不可乱说!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无比,她屈尊降贵前来与学生探讨学问,乃是出于对知识的纯粹追求与对晚辈学子的提携之心!此等光明磊落、高尚纯粹之行为,岂容……岂容我等妄加揣测,甚至以世俗男女之情玷污?这不仅是亵渎了殿下,亦是看轻了学问本身!”
他的反应异常激烈,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被南宫星銮的话彻底惊到了,也或许……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连自己都紧紧锁住、不敢窥视的角落,让他感到恐慌。
南宫星銮见他如此,心中反而更加笃定了几分,但他表面上却故作惊讶和无辜:
“哦?玷污?清秋,你这话言重了吧?我六姐虽是公主,却也是妙龄女子,欣赏有才学的青年俊杰,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何况你沈清秋才高八斗,品貌端正,若非出身……咳咳,”
他适时地收住话头,转而用一种更加推心置腹的语气道,“总之,若她真对你有意,你又何必如此抗拒?这岂不是辜负了……嗯,一番美意?”
沈清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的震动。他退后一步,对着南宫星銮深深一揖,几乎将身体弯成了直角,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悲壮的坚定:
“王爷厚爱,学生感激不尽,铭感五内!但此事关乎公主殿下清誉,关乎皇室体统,更非学生这等微末之人所能企及奢望!殿下今日之举,在学生看来,唯有感激涕零与由衷敬佩,绝无半分、也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直视着南宫星銮,那眼神深处却带着一种难以撼动的、清醒到近乎残酷的自知之明:
“学生出身寒微,一介布衣,如今尚是白身,全赖王爷收容,寄居府上方得片瓦遮头、温饱无忧与这一方清净读书之地。
而公主殿下乃是九天明月,皎洁尊贵,光华万丈,非凡尘俗土所能沾染仰望。云泥之别,霄壤之隔,此乃天命,岂敢僭越?
学生……不配,亦不敢有此妄念。此心此志,天地可鉴!还请王爷日后莫要再开此类玩笑,以免玷辱殿下圣名,亦让学生……无地自容,惶恐难安。”
这一番话,他说得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两人之间那道看似无形、实则由门第、出身、礼法、世俗观念共同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天堑鸿沟,毫不留情地、血淋淋地划了出来。
南宫星銮看着他眼中那份因极度清醒而带来的痛苦,以及那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与黯然,原本心中那点看好戏的轻松和继续调侃的心思,也渐渐淡了下去,转而化作一声复杂的轻叹。
他明白,沈清秋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这个时代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在这个极重门第出身的世界,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学子想要尚公主,无异于痴人说梦,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
即便他南宫星銮贵为亲王,有心撮合,所要面对的阻力也将是排山倒海,难以想象的。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沈清秋紧绷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慵懒,却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宽慰与鼓励:
“罢了罢了,本王不过是见今日气氛甚好,随口一说,瞧把你吓得。行了,天快黑透了,外面冷得能冻掉耳朵,赶紧回屋去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清秋手中那卷书,意有所指地道,
“好好读你的书,准备来年春闱才是你当下的正理。只要你能金榜题名,脱颖而出,踏入职途,将来的一切……谁又敢说得准呢?路,总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最后一句,他说得格外意味深长。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背负着双手,慢悠悠地踱步离开了清梧院,将那满院的暮色与沉寂,留给了身后那个心思已然不再平静的年轻书生。
沈清秋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如同脚下生根了一般,久久未动。暮色彻底笼罩下来,无边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至,刺入骨髓。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手中那卷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温度与淡香的古籍,脑海中却不期然地、反复地浮现出那双清澈明亮、充满智慧与求知欲的眼眸,以及那抹在素净冬日庭院中,如烈焰般闯入他视野、灼烫了他心神的红色身影。
南宫星銮那番看似玩笑的话,像一颗威力巨大的石子,投入了他原本力求平静无波的心湖,虽然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却终究是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止息的涟漪。
不配吗?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书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冰凉的锦缎封面也无法冷却他掌心突然涌起的燥热。
那抹红色所带来的、短暂却无比鲜明的温暖与光亮,与眼前这现实世界中冰冷坚硬、难以逾越的鸿沟,在他心中形成了无比尖锐、令人痛苦的对比。
他猛地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仿佛要将那丝刚刚萌芽、却注定无法见光、也不该存在的微妙情愫,连同这冬夜的寒气一同,死死地封冻在心底最深处、最黑暗的角落。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如逍遥王所说,摒除一切杂念,好好读书,全力以赴准备春闱。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唯有依靠自身的才华与不懈的努力,或许才能在看似固若金汤的命运壁垒上,凿开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而这其中,是否隐晦地包含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思、不敢承认的、对于改变那“云泥之别”现状的、极其渺茫而卑微的期望,或许,只有这悄然降临、吞噬一切的浓重夜色,以及他那颗在寒冬中激烈跳动后又被迫归于沉寂的心,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