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科的灯光惨白,照着桌上那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蓝图。空气里有股劣质茶叶和汗味混合的沉闷气息。
“说,哪来的?”保卫科长姓雷,脸黑得像锅底,手指敲着桌子,咚咚响。
林爱国坐在硬板凳上,手心冒汗,但脸上竭力维持着这个年纪该有的惶恐和一点点委屈:“报告雷科长,这……这是我帮厂图书馆整理旧仓库时,在一堆准备送去造纸厂打浆的废纸里捡的。我看着上面画得像机器,就……就揣兜里想拿回来研究研究,学点技术。”
“捡的?废纸堆?”雷科长冷笑,“废纸堆里能捡到带俄文标注、还涉及热处理核心参数的图纸?林爱国,你是学徒工,按规矩没资格接触这类资料!说,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偷的?是不是想倒卖?”
“没有!绝对没有!”林爱国声音提高,带着急出来的哭腔,“我就是看上面有些曲线看不懂,想琢磨琢磨……我真不知道这不能拿啊!我错了,科长,我上交,我写检查!”
他这反应半真半假。怕是真的,但“不懂规矩乱拿”的借口也是早就想好的退路。这个年代,对技术的狂热和保密意识的模糊有时会并存。
“那本德文书呢?也是捡的?”旁边一个年轻的保卫干事插话,眼神锐利。
“书……书是我用攒的粮票,在黑市跟一个老头换的。”林爱国知道这事瞒不住,干脆半坦白,“我就想多学点东西,那老头说是从废品站收的……我,我真不知道这也不行……”他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雷科长和干事交换了一个眼神。黑市换书,性质说严重也严重,但比起“盗窃机密图纸”轻多了。而且林爱国最近在车间“表现突出”,尤其是那个土振动台,连厂领导都知道。
“你最近跟技术科的林望山工、还有楚技术员,走得很近?”雷科长话锋一转。
林爱国心里一紧:“林工是我爸……楚技术员是厂里领导,我哪敢走近,就是上次机床坏了,我跟着周师傅去打下手,楚技术员问了我几句话……”
“问的什么?”
“就……就问我觉得那床子为啥抖,还有对材料啥的有没有想法……我都是瞎说的。”林爱国装傻。
审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翻来覆去就是那些问题。林爱国咬死了“捡图纸”、“换旧书”、“想学技术”的说辞,态度“诚恳”,认错“积极”。最后,雷科长让他写了份详细的事情经过和深刻检查,没收了图纸和书,警告他以后必须严格遵守保密纪律,便让他先回去,但说明事情还没完,要调查。
走出保卫科,冷风一吹,林爱国两腿都有些发软。他知道,这事绝不会轻易过去。图纸和书的来源,保卫科肯定会追查。那个黑市老头,还有自己最近在技术上的“灵光一闪”,都可能引来更深的怀疑。
他没想到的是,救星来得这么快。
第二天一早,周大锤被叫到保卫科。下午,林爱国就听说,周大锤拍着桌子跟雷科长吼:“老子带的徒弟,老子清楚!那就是个实心眼想学技术的娃!那破图纸,老子看了,就是个过时的炉子图,有啥机密?那旧书,东德五十年代的,早过时了!娃子好学还有错了?你们要不信,去问我徒弟他爹林望山!问问楚技术员!那振动台的主意还是娃子想的,解决了大问题!你们这是打击工人学技术的积极性!”
周大锤在厂里是出了名的炮筒子,也是技术过硬的老资格,他的话有分量。更关键的是,当天下午,楚云飞竟然亲自去了保卫科一趟,具体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出来后,雷科长对这件事的态度明显缓和了。图纸和书被定性为“一般性过期技术资料”,林爱国被批评教育,写检查,罚打扫车间卫生一周,事情就算揭过了。
林爱国知道,肯定是楚云飞说了什么。他为什么帮自己?是因为振动台的主意确实有用?还是因为……他对自己产生了某种兴趣?
几天后,林爱国被叫去那个独立的小平房。这次,里面除了楚云飞,林望山也在。两人脸色都有些疲惫,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
平房中央的简陋实验台上,放着几块经过不同工艺处理的“星火”材料小试块。旁边,连接着一台更加简陋的自制仪器——核心是一个用压电陶瓷片(不知道楚云飞从哪搞来的) 改装的振动传感器,连着一个示波管老化发黄的老旧示波器。
“爱国,你过来看。”楚云飞的声音很平静,但林爱国听出了一丝紧绷。
他凑过去。楚云飞拿起一块试块,用一个小榔头,极其轻微地敲击了它一下。
示波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衰减的振动波形。很正常。
但楚云飞没有停止。他让试块静置了大约十分钟,然后,再次用完全相同的力道和位置敲击。
这一次,示波器上的波形,与第一次的衰减模式,几乎完全重合!误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林望山吸了口气,“它‘记住’了第一次被敲击的响应?”
“不止。”楚云飞又拿起另一块经过特殊高温“淬炼”的试块,重复实验。这一次,第二次敲击的波形,不仅与第一次重合,还在衰减末尾,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弱、但稳定存在的额外谐振小峰!仿佛材料在“回忆”第一次冲击时,还顺便“学会”了一种新的振动模式!
楚云飞关掉仪器,房间里只剩下呼吸声。他看向林爱国,目光灼灼:“小林,你上次说,有些‘怪’方向,或许不该去碰。那你看,这种能‘记忆’甚至‘学习’机械冲击模式的特性,算不算‘怪’?我们该不该继续研究下去?”
林爱国喉咙发干。他知道,这就是“星火”走向“活性镜像”和“拓扑疤痕”的最初征兆!是通往那个恐怖深渊的第一步!
他必须说点什么,但又不能太直接。
“楚技术员,林工,”他斟酌着词句,“这……这确实太神了。材料能‘记事儿’……但这‘记’的是好事还是坏事?万一……万一它不光记住敲打,哪天记住点别的,比如……记住特别高的温度,或者特别怪的‘动静’,然后自己就……就‘变’了呢?或者,它这‘记性’会不会‘传’给别的材料?咱们现在是不是该先多想想,这东西到底为啥能这样,把根子上的道理吃透了,再往下走?”
他尽力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去暗示“信息残留”、“场耦合”和“不可控连锁反应”的风险。
林望山陷入沉思。楚云飞却盯着林爱国看了很久,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看过《自然辩证法》吗?恩格斯说过,物质的每一种存在形式,都有其特殊的本质和运动规律。你觉得,我们眼前这种材料的‘记忆’现象,是偶然的、个别的,还是……暗示了某种我们尚未认识的、更普遍的物质的‘存在形式’或‘运动规律’?”
这个问题太深,也太危险。林爱国不敢接。
就在气氛有些凝滞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厂办的人,来通知:“兄弟国家”专家团明天上午抵达,参观行程包括“特种材料”实验室(小平房)和主要应用车间。要求技术组做好接待准备,尤其要注意“技术交流的分寸”。
林望山和楚云飞的脸色都凝重起来。林爱国也心中一沉——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专家团来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学习”。
而他们刚刚发现的材料的“记忆”特性,是绝对不能暴露的机密。
楚云飞最后看了一眼示波器屏幕上那奇异的重合影迹,又看了看林爱国,低声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们听:
“看来,在客人来之前,我们得给这些‘玻璃片’(指试块)……找个更安全、更‘安静’的地方待着。还得想想,怎么让它们……暂时‘忘掉’自己会‘记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