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科那间特殊询问室,墙是淡绿色的,隔音。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头顶一盏白惨惨的日光灯,角落有个不起眼的黑色摄像头,红灯微弱地亮着。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
林爱国推门进去时,易中海已经坐在桌子对面了。几天不见,他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原本挺直的背佝偻着,头发白了一大片,脸上沟壑更深,眼袋浮肿,只有那双眼睛,在看见林爱国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浑浊,疲惫,深处却还藏着点让人不舒服的东西。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落锁声很轻,但很清晰。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那无声运转的摄像头。
易中海没像林爱国预想的那样激动或狡辩,他甚至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算是笑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来了?坐。”
林爱国没坐,就站在桌子这边,隔着两米多的距离看着他。
“韩组长说,你有话要单独告诉我,关于我父亲。”林爱国开门见山,声音平稳。
易中海点点头,双手放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搓着,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洗不掉的油渍。“你爸……林老实。多老实一个人啊。”他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话不多,肯下力气,心眼实。可惜……命不好。”
“我父亲是病死的。”林爱国盯着他。
“病死?”易中海抬起眼皮,那眼神让林爱国很不舒服,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是累死的。心累,身也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林爱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什么东西?”
“一批货。”易中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半夜,从厂里西边那个废弃的小铁道货场运出去的。用苦布盖着,但边角没盖严实,露出来一点,在月光底下,反着一种特别的哑光,不是普通的钢锭……你爸那晚刚好从邻村帮工回来,抄近道,看见了。他还看见,领头的……是孙副科长他爹,当时仓库的主任。还有几个人,其中有我。”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组织语言:“你爸胆小,但人不傻。他认得那东西金贵,也认得孙主任。他吓坏了,没敢声张,偷偷回了家。可这事儿像块大石头,压在他心里。他开始悄悄打听,打听那批合金后来怎么‘报废’的,打听孙主任那些人……他甚至还偷偷记了点东西。”
“记了什么?”林爱国追问,声音不自觉绷紧。
“不知道具体。”易中海摇摇头,“但他后来找过我一次,就一次。那时候,你妈刚怀上你不久。他把我拉到村口破庙后面,脸白得像纸,手都在抖。他说,‘易师傅,我看见了,我都记下了。那是国家的宝贝,不能这么没了。我害怕,但我得说出来。’”
林爱国屏住呼吸。
“我当时……也怕。”易中海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粗糙的手,“孙家那时候已经有点势力了。我爹在他手下……我劝你爸,别管,管不了,弄不好还得把全家搭进去。我说,你把记的东西给我,我想法子……处理掉。你爸不信我,但他更怕。最后,他说东西他藏起来了,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他说,如果他哪天‘意外’没了,让我想办法把东西交上去……或者,交给他儿子。”
“然后呢?”林爱国声音发干。
“然后?”易中海苦笑,“没多久,你爸就病了,病得很急,很重。赤脚医生说是劳累过度,邪风入体。可我知道,没那么简单。他死之前,托人给我捎了句话,就三个字:‘老槐树’。还有……一把钥匙。”
易中海慢慢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在桌面上。那是一把很小的、铜制的老式钥匙,已经锈迹斑斑,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穿着。
“你爸说,东西在老宅屋后那棵最老的槐树,往东数第三个大枝杈分叉的地方,有个被苔藓盖住的树洞。钥匙,是开树洞里一个小铁盒的。”易中海把钥匙往前推了推,“他说,如果他儿子长大了,有出息,有良心,就把这个给他。”
林爱国看着那把锈钥匙,没有动。父亲的老宅?他记事起就住在现在的院子,老宅早就破败不堪,听说后来塌了。屋后的老槐树……他好像有点模糊的印象,很大,很老。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林爱国问,目光锐利如刀,“三十年了。我父亲死了,我母亲也死了。你帮着孙家做了那么多脏事,现在才想起来我父亲的‘托付’?”
易中海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和绝望:“为什么?因为我怕!我怕孙家,怕他爹,后来怕他!我也贪!他们给我好处,给我地位,让我觉得自己是人上人!我陷进去了!越陷越深!可现在……我完了!我知道我完了!孙保国(孙副科长)那个王八蛋,他爹死了,他想把什么都推到我头上!想让我一个人扛下所有!”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抓住桌沿,指节发白:“林爱国,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该死!但你爸……你爸是个老实人,他不该是那个下场!那批合金,价值连城!孙家父子,还有当年经手的几个人,他们拿到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他们上面还有人!更大的人物!你爸那点东西,可能扳不倒他们,但至少……至少能咬下他们一块肉!能让你爸……死得明白点!”
他死死盯着林爱国,眼神里有哀求,有疯狂,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算计:“钥匙我给你了!话我也说了!信不信由你!去找!去看!看看你爸到底留下了什么!然后……然后你再去想,要不要把我刚才说的这些,告诉工作组,告诉杨振山!我易中海烂命一条,随你们处置!但孙家……还有他们背后的人,不能逍遥法外!”
说完这些,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林爱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父亲的血书?树洞里的铁盒?孙家背后更大的保护伞?易中海的话,像一团乱麻,又像一把淬毒的钩子。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是临终悔过的忏悔,还是想把水搅得更浑,引他踏入另一个陷阱?
他慢慢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把冰冷、锈蚀的钥匙。钥匙很轻,却仿佛有千钧重。
“地方。老宅的具体地址,槐树的位置,说清楚。”林爱国声音低沉。
易中海报出了一个详细的村名和方位,甚至描述了老宅的残垣和槐树的特征,听起来不像临时编造。
“我会去查。”林爱国把钥匙握在手心,锈迹硌着皮肤,“如果你说的有半句假话,或者这是个圈套……”
“随你便。”易中海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从眼角挤出来,划过肮脏的脸颊,“我就在这儿,跑不了。”
林爱国不再看他,转身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门开了,韩组长和周师傅等在外面,脸色凝重。
“谈完了?”韩组长问。
林爱国点点头,摊开手掌,露出那把锈钥匙:“他说,我父亲可能留下了东西,在老家的老槐树里。给我这个。”
周师傅一把抓过钥匙,仔细看了看,又看看林爱国:“你信?”
林爱国摇摇头:“不知道。但得去一趟。”
“太危险!”周师傅立刻反对,“万一是个套……”
“我带人去。”韩组长沉声道,“以工作组外调核实情况的名义,多带几个人,确保安全。”
就在这时,一个保卫科干事匆匆跑来,在韩组长耳边低语了几句。韩组长脸色一变:“什么?刘海中?他搞什么名堂!”
原来,就在林爱国和易中海谈话的时候,刘海中以“临时协助工会工作”的新身份,召集了部分车间班组长和青工代表,开了一个“统一思想,维护稳定”的座谈会。会上,他大谈特谈“当前厂里形势复杂”,“个别人年轻气盛,被人利用,影响了正常生产秩序”,甚至不点名地暗示“有些技术考核存在不公正现象,挫伤了老工人积极性”,要求大家“擦亮眼睛,明辨是非,不要被个别现象误导”。
“跳得可真欢!”周师傅冷笑。
林爱国握紧了口袋里的钥匙。前有易中海抛出的真假难辨的“父亲血书”,后有刘海中上蹿下跳的“维稳”表演。这盘棋,对方还在下,而且,招数更阴险了。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那把锈钥匙背后,到底是父亲的冤屈,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