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组进驻的头两天,机修车间安静得像太平间。
钳工台上少了榔头敲打的叮当声,砂轮转得都有气无力。大伙儿走路踮着脚,说话压着嗓,眼神却像探照灯似的,逮着空就往车间办公室那边的小会议室瞟——工作组就在那儿找人“谈话”。
郭大撇子是第一个被叫进去的。进去前还强撑着跟人点头,出来时脸白得像刷了层糨糊,两条腿走路直拌蒜,差点在门槛上摔个狗啃泥。有人凑上去想打听,他眼皮都不抬,闷头窜回自己工位,抓起块砂纸拼命打磨一个早就光可鉴人的零件,手抖得砂纸直跑偏。
接着是工具室的王姨,进去时还算镇定,出来时眼圈通红,嘴里不住念叨:“我就是个管工具的……他们领啥我给啥……我哪知道……” 下午就请了病假。
易中海的工位一直空着。有人说他被“请”到厂部去谈了,也有人说他“病了”。孙副科长倒是天天来上班,但办公室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口等着汇报工作的人排成排,个个脸色惴惴。
就在这压抑的当口,许大茂像只嗅到肉味的鬣狗,找准机会,在一个工作组副组长去食堂打饭的路上,“噗通”一声就“滑倒”在人跟前,手里的饭盒摔出老远,汤汁溅了一裤腿。
“领导!领导我有重要情况反映!我要揭发!我要立功!”他顾不得擦裤子,一把抱住副组长的腿,声泪俱下,鼻涕泡都快吹出来了。
这副组长姓韩,原是厂工会的副主席,是个面相敦厚的老头,被许大茂这出吓了一跳:“哎,同志,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说话!”
许大茂被“搀扶”到食堂角落,四下瞄了瞄,才从怀里摸出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方块,哆嗦着打开,里面是一盘缠得乱七八糟的黑色磁带,还有一个更简陋的、用旧电影胶片盒和电子元件拼凑的“录音机”。
“领导,我……我坦白!我以前糊涂,被易中海和孙副科长他们胁迫,帮着干了坏事……监视林爱国,散布谣言……但我心里一直不安啊!我就留了个心眼,有一次,易中海坐孙副科长司机的车,我偷偷趴车底下,用这个……这个我自己攒的玩意儿,录了一点他们说话……”
韩组长眉头紧皱,接过那盘磁带和简陋的录音设备:“这里面说的什么?”
“说的……说的就是铜件的事!”许大茂压低声音,急切地说,“我听了,里面易中海说‘老侯那边手脚干净点,别留尾巴’,司机说‘孙科长放心,都是按废料处理单走的,查不到’。虽然就几句,但能听出来他们要害林爱国!领导,我这是戴罪立功啊!您可得给我个机会!”
韩组长看着手里粗制滥造的录音设备和那盘磁带,又看看许大茂那张写满“真诚悔过”和“急切投靠”的脸,点点头:“东西我们先收下,会核实。你能主动反映问题,这是好的。先回去,正常工作,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也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哎!哎!谢谢领导!谢谢组织!”许大茂点头哈腰,这才捡起摔扁的饭盒,一溜烟跑了,背影都透着股“轻松”劲儿。
然而,工作组的调查并非一帆风顺。孙副科长从工业局“汇报工作”回来,带回来一股低气压。很快,工作组内部召开了闭门会议,据说发生了激烈争论。
杨总工在会后,把林爱国叫到了小红楼,脸色比上次更凝重。
“小林,情况有些变化。”杨总工开门见山,“孙某人去局里活动了。局里某位领导打了招呼,说‘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要维护当前稳定团结的大局’,‘不要扩大化’。工作组里……也有人觉得,查到易中海个人作风和这次陷害同事,已经可以结案了,三十年前的旧案,牵扯太广,证据也不完全,建议……搁置。”
林爱国的心沉了下去。
“那……我母亲的事,还有赵锻工……”
“个人的冤屈,在有些人眼里,比不上‘大局’重要。”杨总工叹了口气,眼神里有着深深的疲惫和愤怒,“他们想把案子掐死在易中海这一层,保住上面的人。”
“所以,我母亲就白死了?赵锻工就白死了?那些被他们偷走的、祸害的国家财产,就算了?”林爱国声音很平静,但手指攥得关节发白。
杨总工看着他:“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条,暂时隐忍。工作组会处理易中海,给你一个交代,你以后在厂里,我和周师傅会尽力护着你,凭你的手艺,慢慢熬,总有出头之日。第二条……”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把你母亲的事、铁盒的证据,还有我们现在掌握的所有材料,想办法递到更高层级的报纸和内参上去,捅破天!但这条路,风险太大。一旦这么做了,你就彻底站在了厂里,甚至局里某些人的对立面,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打压你,你在轧钢厂,恐怕再也待不下去。甚至……人身安全都可能有问题。”
两条路。一条苟且,一条决裂。
林爱国沉默了很久。窗外,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血色。
“杨工,如果我选第二条路,您……会不会受牵连?”
杨总工笑了,笑容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和决绝:“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子,怕什么?我当年没护住老赵,没能查清旧案,已经是愧对良心。现在,不能再看着你这样的好苗子,被这些脏东西毁了。你要选这条路,我老头子,陪你走一程!”
林爱国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我选第二条。”
“好!”杨总工一拍桌子,“我这就去联系几个还能说上话的老伙计!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一个关键的人证——老侯。他直接经手铜件,知道内情。可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师傅推门进来,脸色难看:“杨工,刚得到消息,派去老侯老家的人回来了,他根本没回去!邻居说,那天半夜他带着个小包袱走了,再没见人影。他老婆孩子也早几年就搬去外地了,根本联系不上!”
老侯失踪了!这条关键的线,又要断了?
林爱国回到厂里给他安排的临时单身宿舍,心绪难平。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空荡荡的。他坐在床边,脑子里反复想着杨总工的话,想着母亲,想着赵锻工,想着那台冒烟的台钻和那点铜屑。
忽然,他目光一凝。门缝底下,不知何时,塞进了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
没有邮票,没有字迹。
他捡起来,打开。里面只有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在远处偷偷拍摄的。画面里是一个陌生的、看起来像是小县城的火车站台,光线昏暗。一个人正背对着镜头,慌张地回头看,半边脸隐在阴影里,但那身形、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正是老侯!他手里提着一个旧旅行袋,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
“城西,老货场,废三号库。想救人,自己来。别告诉任何人。”
字迹潦草,力透纸背。
林爱国盯着这行字和照片,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凉。
老侯在对方手里?这是一个陷阱?还是……有人想借他的手,找到老侯,或者除掉老侯?
“别告诉任何人。”这句话是警告,还是提示?
他想起杨总工说的“人身安全都可能有问题”。
对方已经等不及了,或者说,狗急跳墙了。
他把照片和纸条紧紧攥在手心,走到窗边。夜幕已经降临,厂区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很可能自投罗网。如果不去,老侯这条线可能彻底断掉,母亲和赵锻工的冤屈,三十年的黑幕,也许真的再也无法揭开。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因为长期接触机油和金属而略显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
这双手,能磨出最锋利的车刀,能调出最精密的机床。
现在,它需要握住更危险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将照片和纸条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然后,他换上了一身深色的旧工装,检查了一下随身带的一把小号扳手和一把电工刀——这是他现在仅有的“武器”。
走到门口,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桌上还摊开着那本德文手册和几张演算纸。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轻轻带上门,他像一道影子,融入厂区深沉的夜色中,朝着城西老货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