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保卫科那间最大的问询室,今天坐满了人,气氛却比易中海那时更微妙。
长条桌一边,坐着新工作组的几位“领导”。组长是局里来的副处长,姓高,四十多岁,梳着整齐的背头,穿着灰色的确良中山装,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他左手边是钱副主任,脸上挂着惯有的那种看不出深浅的笑。右手边是个年轻记录员,埋头准备纸笔。
最让人侧目的是缩在角落椅子上的刘海中。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是好几天没睡,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门口。
林爱国推门进来,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背挺得笔直。他扫了一眼屋里的人,目光在刘海中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平静地走到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林爱国同志,是吧?”高组长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官腔,“请坐。今天请你来,主要是了解一下前几天你在清水市参与的一些活动情况。作为厂里的青工,你的本职工作是学好技术,搞好生产。擅自离岗,参与一些……嗯,有危险性的外部调查活动,这是违反纪律的,你知道吗?”
林爱国点点头:“知道。但当时情况紧急,是原工作组韩组长和老郑同志(市局刑警)的安排,目的是寻找重要案件线索。我们有向杨总工汇报。”
“杨振山同志目前正在配合局里了解情况,他的工作安排有待组织进一步研究。”高组长滴水不漏,“即便有安排,也应该遵循程序。你们在清水市的行动,引发了严重的治安事件,造成人员伤亡,影响很不好。局里和厂里都很重视。”
钱副主任接过话头,语气“和蔼”些:“爱国啊,你还年轻,有冲劲是好事。但做事要考虑周全,讲究方法。这次的事情,教训很深刻啊。好在,组织上决定成立新的工作组,就是为了更全面、更稳妥地处理好厂里这些历史遗留问题。你呢,只要好好配合,把你知道的情况,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讲清楚,组织上会综合考虑你的表现。”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角落里,刘海中把头埋得更低了。
林爱国看着他们,忽然开口:“高组长,钱副主任,关于清水市的事,我正想向组织详细汇报。”
他坐直身体,声音清晰平稳,从他和老郑如何根据线索找到“老拐”修理铺,如何发现暗格和账本,到“老拐”电话约见,陵园中伏,老郑重伤,“老拐”被杀,杀手在逃,以及“老拐”临死前喊出的“金盛贸易”、“港岛胡”等关键信息,原原本本,条理分明地讲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隐瞒细节。
随着他的叙述,高组长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钱副主任脸上的笑容淡了,角落里的刘海中开始微微发抖。
“……所以,我认为当前最紧急的,不是追究我们擅自行动的责任,而是应该立即协调公安机关,全力缉拿在逃杀手,深挖‘金盛贸易’和‘港岛胡’这条线,这很可能直接关系到被盗国家资产的最终去向,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保护伞。”林爱国说完,目光直视高组长和钱副主任。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年轻记录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高组长和钱副主任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显然没料到林爱国如此镇定,更没料到他掌握的情况如此具体、如此要命!
“咳,”高组长清了清嗓子,“林爱国同志,你反映的这些情况……很具体,也很严重。新工作组会认真研究,按照规定程序处理。但是……”
他话锋一转:“办案要讲证据链,要避免主观臆断。你提到的‘金盛贸易’、‘港岛胡’,还需要进一步核实。至于杀手追捕,那是公安机关的职责,工作组会关注。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配合工作组,把你的经历,特别是和原工作组个别人物的来往,写一份详细的书面材料。要客观,不要掺杂个人情绪。”
这是要把调查方向往“内部程序问题”和“个人关系”上引,淡化案件本身。
林爱国正要说话,问询室的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一个厂办的工作人员探进头来,脸色有些古怪,凑到钱副主任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钱副主任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眉头拧了起来。高组长也注意到了,投去询问的目光。
钱副主任摆摆手让工作人员出去,转向高组长,声音压得很低:“老高,有点麻烦。周传福(周师傅)和那个吴技术员,不知道怎么回事,鼓捣出了一份联名信,好几百个老工人签了名按了手印,直接送到厂党委和市总工会了!要求……要求公正处理杨振山,要求恢复原工作组工作,要求彻查孙保国、易中海!”
“什么?!”高组长脸色一沉,“胡闹!这是干扰正常工作秩序!有多少人签名?”
“听说……已经超过四百了,还在增加。主要是一些老车间的人。”钱副主任脸色难看,“而且,市总工会那边……好像还挺重视,打电话过来问情况了。”
高组长手指又开始敲桌子,节奏快了不少。他看了一眼镇定自若的林爱国,又看看角落里快要缩成一团的刘海中,心里明白,事情有点脱离控制了。这些老工人能量不小,他们联名,代表的是广泛的基层声音,不是轻易能压下去的。
“先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高组长定了定神,重新看向林爱国,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林爱国同志,你先回去,把书面材料尽快写好交上来。其他事情,工作组会统筹考虑。记住,要相信组织,相信新工作组会公正处理所有问题。”
林爱国站起身,没再多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问询室。他知道,联名信起作用了。这第一步,算是顶住了。
他刚走出保卫科,就看到周师傅和吴技术员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等着,旁边还围着几个面熟的老工人,个个神情激动。
“爱国!没事吧?”周师傅上前一步。
“没事。”林爱国摇摇头,看向那些老工人,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各位老师傅!”
一个满脸褶子的老锻工挥挥手:“谢啥!咱就不能看着好人受屈,坏人嚣张!那联名信,咱们车间老伙计差不多都签了!厂里不给说法,咱们就去市里,去省里!”
“对!去省里!”其他人附和。
林爱国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了。
就在厂里联名信风波发酵的同时,清水市那边也传来了突破性进展!
在石老通过省厅关系的持续施压和那位秘密抵达的省纪委调查小组的暗中推动下,清水市警方顶住内部某些阻力,加大侦查力度,利用现场痕迹和目击者模糊描述,竟然真的在邻市一个长途汽车站,抓获了陵园枪击案的一名在逃嫌疑人!
突审之下,这个原本只是拿钱办事的亡命徒心理防线崩溃,供出是受一个叫“马三”的中间人雇佣,酬金五千块,目标是“拿回一个本子,干掉那个瘸子和跟他接触的人”。而他接到的指令,竟是通过特殊渠道,来自仍在隔离审查中的孙保国!
更关键的是,嫌疑人为了争取宽大,还交代了“马三”可能藏身的一个地点,以及“马三”醉酒后曾吹嘘,孙家还有一批“更硬”的账目和东西,藏在乡下某个只有孙保国自己知道的“老地方”!
这个消息通过绝密渠道,第一时间传到了省纪委调查小组和石老那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严密看管的孙保国,突然在隔离点“突发严重心脏病”,面色紫绀,呼吸困难,看守医生初步诊断后,认为情况危急,建议立即保外就医!
消息传到新工作组,高组长似乎有些意动。钱副主任更是“忧心忡忡”地表示:“孙保国是关键嫌疑人,万一真出了事,很多线索就断了。保外就医,也是人道主义考虑嘛。”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走程序的时候,一份复印件被悄然送到了高组长的案头——那是孙保国最近一次(就在被隔离前)在厂医院做的全身检查报告,上面心脏彩超、心电图等多项指标清清楚楚地显示:心脏功能完全正常,连常见的老毛病都没有!
报告右下角,有一个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签名:杨振山。
杨总工即使被“休息”,也从未停止战斗!
高组长看着这份报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没说话。他知道,孙保国这病,是装不下去了。而且,杨振山能搞到这份报告,说明他在厂里,依然有强大的影响力和情报网!
他感到一种事情正在彻底失控的恐慌。
深夜,林爱国在宿舍里,就着昏黄的灯光,整理着石老密信要求准备的“关键证人”材料清单:秦淮茹关于母亲之死的证言、老侯关于铜件栽赃的证词、陈大夫的回忆笔录、老郭头(“老拐”)账本中关键页的影印件、父亲林老实留下的地图复印件、杀手关于受雇于孙保国的口供记录(摘要)……
他写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时间,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核对。
当他写完最后一笔,窗外,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最黑暗的时刻,似乎正在过去。
而真正的决战,即将到来。
他小心地将材料封好,贴身放好。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把磨得锃亮的车刀,对着熹微的晨光,轻轻吹了口气。
刀锋清亮,映出他沉静而坚定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