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尽，初夏的气息已在风中隐约可闻。距离萧绝在听涛苑那声“可以真正放心了”的感叹，已过去数日。朝堂之上，西北贪腐案最终审结的雷霆余韵渐消，涉案官员或斩或流，空出的职位被稳妥填补；水泥官道的延伸每日都有新进展；火药之事在森严律令下，似乎也暂时被锁回了笼中。一切仿佛都步入了一种新的、更稳健的节奏。
这一日，宫中内侍至忠国公府传了口谕，并非紧急政务，而是一份透着家常亲切的邀约：陛下感念皇叔静养辛劳，亦念沈师傅多日奔波，特于明晚在镇国王府（即原摄政王府，萧绝辞去摄政后，府邸规制稍降，但恩宠依旧）设一小宴，仅陛下、国公爷、沈师傅三人，略叙家常，以慰亲情。
萧绝接到口谕，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温和的笑意，应下了。沈清言亦在同一日收到了类似旨意，心中明了，这与其说是皇帝赏赐，不如说是萧宸一种含蓄的感谢与亲近。
镇国王府，萧宸为示尊重，并未选在皇宫，而是选择了这个对三人都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这里曾是萧绝作为摄政王时的权力中心，也是萧宸年少时常来请教、视若第二个家的所在，更是许多重要决策（包括最初启用沈清言）的酝酿之地。
次日傍晚，天光尚明。镇国王府并未大张旗鼓，只正门悬挂了新的宫灯，门庭整洁。萧宸亦是轻车简从，只带了贴身内侍和少数护卫，悄然驾临。他今日未穿龙袍，而是一身月白色绣银龙纹的常服，玉冠束发，少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清雅的书卷气，眉宇间是连日来难得的松弛。
萧绝与沈清言早已候在王府正厅外的廊下。萧绝今日气色颇佳，穿了一身深紫色云纹锦袍，虽仍显清瘦，但背脊挺直，眼神清明。沈清言则是一贯的青色儒衫，朴素整洁。
见萧宸步下御辇，两人依礼欲拜，却被萧宸快步上前，一手一个扶住：“皇叔，沈师傅，今日是家宴，切莫多礼。此处只有侄儿萧宸，没有皇帝。”他笑容真切，目光扫过萧绝明显好转的脸色，又看看沈清言，眼中满是暖意。
萧绝也不坚持，直起身，细细看了萧宸一眼，颔首微笑道：“陛下气色甚好。” 沈清言亦含笑躬身：“谢陛下体恤。”
“走，进去说话，朕……我可是有些饿了。”萧宸熟门熟路地引着两人向府内花厅走去，语气轻松，仿佛回到了少年时。
宴设在后园一处临水敞轩。轩外几丛修竹，一池碧水，初夏的晚风带着水汽和隐约的花香拂入，驱散了最后一丝暑意。轩内布置简洁雅致，一张不大的红木圆桌，摆着几样精致但并非过分奢华的菜肴，多是时鲜与萧宸、萧绝平日喜爱的口味，酒是温和的江南黄酒。
没有宫女内侍频繁侍立，只有两名萧绝用惯的、绝对可靠的老仆在远处静候听唤。
三人落座，萧宸亲自执壶，为萧绝和沈清言斟酒。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白瓷杯中，香气氤氲。
“第一杯，”萧宸举杯，神情诚挚，“敬皇叔，多年护持，劳苦功高。愿皇叔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萧绝举杯，眼中暖意融融：“臣，谢陛下。” 一饮而尽，酒入喉，温润妥帖。
“第二杯，”萧宸转向沈清言，“敬沈师傅，呕心沥血，诲人不倦。愿沈师傅诸事顺遂，永为朕之良师益友。”
沈清言忙举杯：“陛下言重了，此乃臣之本分。” 亦一饮而尽，心中却因这句“良师益友”微微一动。
“这第三杯，”萧宸自己满上，笑容舒展，“就为我们三人今日能在此安然相聚，闲话家常。愿此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话说得朴实，却情意真切。
三只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酒意微醺，轩内的气氛彻底放松下来。
起初的话题，自然离不开萧绝的身体。萧宸仔细询问了近日饮食、睡眠、太医请脉的情况，得知一切向好，才真正放下心。萧绝则淡淡带过，反而更关心萧宸是否过于操劳。
“有沈师傅从旁提点，侄儿觉得比以往反而轻松些。”萧宸笑道，夹了一箸清蒸鲥鱼到萧绝盘中，“至少，知道该往哪里使劲，心里有底。”
沈清言谦虚道：“陛下天资聪颖，举一反三，臣不过偶作提醒。”
萧绝看了沈清言一眼，唇角微弯，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分明是“你也不必过谦”。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话题逐渐散开。萧宸开始讲起朝中近日的一些“趣事”。他语气轻松，带着点少年人分享新鲜事的雀跃。
“……昨日大朝，议到东南漕粮改折银两的比例，户部李尚书和漕运总督孙大人又争了起来。李尚书说粮价波动，折银易生贪弊，坚持要多运实物；孙大人则大诉其苦，说漕船损耗、人工日增，运粮不如运银便捷省钱。两人引经据典，数据繁杂，吵得面红耳赤。”萧宸说着，摇了摇头，颇觉有趣。
沈清言听着，心中下意识地开始点评：【李老头是怕手下那帮仓场吏员少了摸粮的机会吧？孙总督嘛，运银确实省事，但沿途‘火耗’‘解费’的名目，恐怕早就算计好了，未必真替朝廷省钱。说到底，都想在流程里扒层皮。小皇帝现在应该能看出来，这两人争的不是道理，是背后那摊子利益的划分权。】
当然，这话他只会在心里想想，面上仍是认真倾听的模样。
萧绝则慢悠悠地呷了口酒，插了一句：“漕粮改折，历朝都是难题。关键不在比例几何，而在改折之后，银钱如何收集、解运、兑付，章程须细，监管须严。另，东南粮价须有衙门定期公允奏报，以为折银之基，方可免去一方随意定价之弊。” 他寥寥数语，便点出了争吵背后更本质的制度问题。
萧宸眼睛一亮：“皇叔所言极是！侄儿也是这般想。已令户部与漕运司各自详拟章程，并都察院参与监督议价流程。不能让他们空吵，得拿出实实在在的、能互相制衡的条陈来。”
沈清言心中点头：【嗯，抓到了关键。不再被具体争吵带着走，而是去建立规则和制衡，有进步。】
萧宸又说起另一件事：“还有那都察院的刘御史，前几日上了一本，洋洋洒洒万言，痛陈京城蒙学馆‘教授杂学’，‘恐引童子入歧途’，建议立即停办，复归纯正经义。”他顿了顿，看向沈清言，笑道，“沈师傅猜猜，朕如何批的？”
沈清言配合地问：“陛下如何批示？”
“朕批了八个字：‘民智初开，何言歧途？’”萧宸略带得意，随即又学着刘御史可能的口吻，惟妙惟肖地叹道，“唉，刘御史接到朱批，那脸色……据说在自己值房里捶胸顿足半日，直呼‘人心不古’。”
沈清言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忙以袖掩口，轻咳两声：【这刘御史是个老学究，一辈子皓首穷经，眼里除了四书五经再无他物。让他去蒙学馆看看那些贫寒孩子因为能算清家里赊欠的米钱而绽放的笑容，怕是要吓得晕过去。不过小皇帝这回复，犀利又留有余地，不错。】
萧绝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浅笑，点评道：“刘御史学问是好的，只是过于执拗。陛下此批，既表明了态度，也未过于伤其颜面。不过，蒙学馆之事，长远看，类似非议不会少。根基未稳时，不必与之多辩，扎实做出成效，自然能堵住悠悠众口。”
“侄儿明白。”萧宸受教点头。
话题又转到了一些大臣的日常糗事。萧宸说到某位以惧内闻名的侍郎，因被夫人发现私藏俸禄外的小金库，被罚跪了半夜算盘，次日上朝眼圈乌黑、脚步虚浮。
沈清言听得心中大乐：【没想到古往今来，这事都一样。那位侍郎大人平日朝堂上侃侃而谈，原来回家竟是这般光景。有趣有趣。】
萧绝则淡淡提醒：“闺阁之事，不足为外人道。陛下知晓便罢，朝堂之上，还需顾全臣子体面。” 这话既是提醒萧宸把握分寸，也隐含了对那位侍郎能力的某种认可——私德小瑕，不掩公事之能。
萧宸吐了吐舌头，连忙称是，那神情倒像个做错事被长辈轻轻点醒的少年。
夜色渐深，池中映出点点星光，与轩内温暖的灯火相映成趣。酒已微酣，话却越说越密。萧宸谈兴甚浓，萧绝虽话不多，但每每开口，总能切中肯綮，或点拨，或提醒，或只是温和地听着。沈清言则介于两者之间，时而补充细节，时而内心吐槽，面上始终保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松弛。
萧宸看着眼前的两人：皇叔虽清减，但眉宇间是放下重担后的平和与洞察世事的睿智；沈师傅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胸有丘壑的模样，但眼神中对自己流露出的认可与偶尔的戏谑，是只有极亲近信赖之人之间才会有的。
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能会意的默契，看着他们对自己那份深沉而真挚的关爱与期望，萧宸心中被一种温热而饱满的情绪涨满。这不再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的冰冷，而是有长辈可依靠、有良师可请教、有亲情可慰藉的踏实与温暖。
他忽然举起杯中残酒，并非敬酒，只是感慨万千地看着两人，声音因动情而略显低沉，却无比清晰真挚：
“皇叔，沈师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张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面容，“看到你们这样……朕心甚慰。”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又包含了千言万语。欣慰于皇叔的身体好转与精神释然，欣慰于沈师傅的倾心相助与亦师亦友，更欣慰于自己能有幸同时拥有这样两位长辈的扶持与陪伴，让他在这条孤独的帝王之路上，从不觉得真正孤单。
萧绝与沈清言闻言，俱是微微一怔。
萧绝眼中倏地掠过一丝水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暖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举起杯，向萧宸，也向沈清言，轻轻示意，然后缓缓饮尽。
沈清言心中亦是触动，那份一直存在于理智层面的“辅佐明君”的责任感，此刻似乎也融入了些许类似亲情的情感。他亦举杯，郑重道：“能见陛下日益沉稳英明，臣心亦甚慰。”
三人都没有再说话，轩内一时静默，只有晚风穿竹、池鱼跃水的细微声响。但这静默之中，流淌着的却是比任何语言都浓厚的情谊与理解。
这一夜，镇国王府的水轩之内，没有江山社稷的沉重谋划，没有君臣奏对的谨严分寸，只有一盏暖灯，一桌家常菜，三个因命运与责任紧密相连的人，享受着难得的、纯粹的温情时刻。
星光渐亮，夜露微凉。但轩内的暖意，仿佛能持续很久，很久。